名媛闺秀,在今天是一个热门的话题,如易安之高绝,淑真之哀俳, 千古传唱。女性所特有的那种婉约细腻、典雅清新的文字,于动人处,自成馨逸,读起来别有-番韵味。有清一代也是女性文学发展的高峰期,就 吾闽而言,乾隆时期的“光禄坊派”女性群体,衡宇相望,以诗筒往还, 日遣僮婢奔波在道,可谓极一时之韵事。
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福州又出现了一个纯粹由闺媛组成的吟社—— 寿香社,她们出生名门大家,在那新学蔚起的年代,仍固守着传统旧学, 结为异性姐妹,又共同师承一代名儒何振岱,这在福建也是仅见,她们长 期在二坊七巷间进行社集活动,巾帼不让须眉,人所共知,被称为“八才女”“十姐妹”,可与当年的“光禄坊派”相媲美。
何振岱是闽中近代大儒,他的门下多女弟子。在旧社会,女子不能接受与男子同等的教育,何振岱对此良有感触,因此很重视对女子的教育。 何振岱平生对于女子怀才抑郁者尤为钦愍,中年旅居上海时,邻居车夫是 杭州人,每一季度回乡,何振岱必畀数金,特嘱托到孤山冯小青墓前代为 致祭一番。
1907年,何振岱在江西沈涛园幕府,曾收侯官张清扬与绍兴周演巽 为门生。张、周二女是何门早期两大得意女弟子,不过二女皆中道殂谢, 何振岱每为痛惜不已,尝与女学生书札曰:“去年宜悦(张清扬)不禄, 今年绎言(周演巽)又逝,老来可与言之人日稀,思之肠日千转,其难禁 之苦,非他人所得知也。”后来分别为二位女弟刊印遗集行世。另外还有 褚嘉陵(绍康)、邵筱珍(英戡)、刘若洲(杜业)、黄慧端(婉娴)等 都曾经受业于何门,她们或随夫仕宦,远离故里,躬聆教诲的日子有限。 唯独何振岱晚年所收的数位女弟子随侍师侧最久,籍贯都是福州,按齿序 分别是王德焙、刘衝、何曦、薛念娟、张苏铮、施秉 庄、叶可羲、王真八人,后来又收王闲、洪璞二人,这便 是世人所称的“八才女十姐妹”。
关于寿香社的命名,或言:有数位老人参加,故言 “寿”,又为女性吟社,故名“香”;又有云“让香闺 之作寿世行远”之类,都不过是望文生义,穿凿附会, 不足为道。又云“取永葆兰蕙之香”,亦不确。寿香社 之取义,实与菊花有关。1895年9月,何振岱撰《寿香 社序》骈文一篇,开头便说:“寿香社者,同人祀陶所 由名也。”《祀陶图题跋》则云:“与诸君诵陶诗而慕 其为人,每岁秋花盛开,陈陶公像,荐以菊酒而拜献如礼。”它是何振岱20岁时与友人龚葆銮、郑容、陈紫澜 四人在乌石山所成立的诗社。每到九月菊花开时,同人 扫一净室,供陶渊明画像于案前,并献以菊花酒拜之。 菊花酒又称“长寿酒”,陆游诗曰:“岂与菊同性,故 能老不枯。”《寿香社序》曰:“万根靡节,索居孰与 永趣;一花自馨,秋士于焉托命。”盖取黄花永馨之 意。并立有社仪,不妨录之,以申其本义:“是日,会 主人扫净室,中设渊明先生画像,前一几,供瓶一,炉一,尊酒碗茗,荐菊、蟹。室左右分列四几,几各一瓶、一炉、一茶杯、 一爵及诗韵、笔砚、楮墨。宾既集,序齿为先后,对像荐瓣香,一拜一 揖,然后入座。宾三人,以次就左右坐,主人下坐。随意拈诗,或一章数章不等,诗未成勿许离座,诗毕,成相质证,讫计若干首,主人收贮。宾 主各以次入座,陈酒肴,爵无算,不及乱。酒罢,主人分所荐菊为五分, 各受一分,仍对像如前拜揖而散。”又有社规曰:“一曰无后至,二曰无先归,三曰无庖言,四曰饮酒有节,五曰无体韵为诗,六曰整以永趣-” 龚葆銮《菊花社日心与、荃庵、无辩同集小斋》诗曰:“绛烛双行酒满卮,半间老屋塞花枝。”便是写当年社集的情形,诗社约历十年始散。到 了 1932年,老友凋零殆尽,惟有门生一堂跻跻,是年九月,何振岱复招 集女学生祀陶,重立寿香社,1936年何振岱由北平回到福州,诗社始频繁活动。
二
寿香社数位女弟子都岀自名门之后,先后拜在何振岱门下。关于她们 的故事,我听到一点,从各种资料上也见到-点,向慕之心已久,常常苦 于资料难觅,诸集罕传,留意经年,仍时时感到所得仅是皮毛而已。在此 略述众人之生平,信手写来,不妨旁敲侧引,略道一二,试图揭其冰山一角。
王德愔(1894—1978),字珊芷,她是词人王 允晳(又点)之女,适小儿医生方声瀋。早年与父 亲居洗银营时即问学于何振岱,两家本是世交,又 是亲戚,邻坊相隔,在寿香社众姐妹之中年齿居 长,人称“三姐”。其夫方声瀋,在南街安民巷口 开设利亚药房。方家有名厨,所作肉米鱼唇、蟹黄 白菜最拿手,人称"诗厨”。德T音性豪善饮,民国 间《华报》的报馆跑差曾报道一次同人在可然亭聚 会,席间行击鼓催花令。方声瀋荐酒最多,怯不能 王德恰 饮,三姐挺身瓜代,一饮而尽,如鲸吸川,面不改色,举座拍手称羡。又 善画,师从林琴南、周愈,以小幅见长,尤工扇面,时人谓“得石谷之工 致,兼烟客之神韵”;能抚七弦琴,家藏有“玉溜”古琴,名所居曰琴寄室。其名德情,盖取自嵇康的《琴赋》中“惜情琴德,不可测兮”之意。 刘簡(1895—1998),字蕙情,是黄花 岗烈士刘元栋之妹,丈夫螺洲吴成淇,家贸 富有,在福州仓前山建有“湛园”。刘簡早 年随夫寓居北平多年,她与王闲交好, 1929年经王闲(其时已成为何振岱次媳)引 见,在北平正式拜师受业。何振岱每周为她 讲课三四天,每次两三个小时。所作之诗曾 经何振岱的好友歙县许承尧点评,与何曦合 刊《刘何二女子诗课》行世,后又单行《蕙 情阁诗词》二册(郑孝胥题签),五十年代 曾在宫巷29号居住。
何曦( 1898 — 1982 ),又名敦良,字健 怡,是何振岱之女,自幼随侍阿爷身边,苦研 经史,她的母亲郑岚屏也是位才女,常与张清 扬、周演巽闺中唱和,何曦深受熏陶,何振岱 对此女极为怜爱,称许有加。在何曦幼年时, 有老媪戏言调谑小儿,何曦忿然持竹竿击之, 老祖母挈携以行。所作词有“愿铲妖氛消众 魅,至刚原属多情”二句,为世人所称道。老 父对其女也是赞誉之至,我曾见其书一小纸云:“子健怡自髻龄即喜诵长短句,抑扬顿挫,音节清婉,所作乃亦多可诵,深于此道者当一览知之,无俟老叟之称 许也”何曦32岁始出阁,1929年老父定议婚事时,她在日记中写道:“吾生之大事,于是定矣 有生以来,抱卓立含晶之旨,而竟有今日之 举,深自惊惕,如在醉梦,不知所云。”可见原先她是抱不嫁之志的。何 曦出嫁后一年多时间里尚与父母住在一起,1931年四月,丈夫姚定黎往 天津谋生,始与父母分离。何振岱在日记中写道:“怡女挈其小女赴天 津,此女自生我家皆在父母旁,嫁后犹同居一年有八个月,今日为分离之 初乎?其所居东房苦偏仄又热,女多病,婿在津处馆,其往就之,亦事势所必然者也。”后来丈夫得痼疾在家,家中儿女众多,生活极清苦,在夫 家又备受姻姓的冷眼与刁难,虽然身处逆境,终能从容应对。何曦后来在 文山女子中学任教职,终日忙碌,因苦债缠身,每以不能温书抚琴为恨, 心中悒悒,但向学之心不泯,一一见诸她的《晴赏楼日记》中。
薛念娟(1901 — 1972),字见真,一字 孤星,号松姑。她的父亲薛伯垂,精六壬之 术,薛念娟少承家学,精研易学,又是星相 家林苞洲的女弟子。薛念娟是一位奇女子, 她在幼年时好采集野草,戏为灵芝,并以神 仙自况。又喜欢大风雨天,以观其变。早年 悬壶京师,求占质疑者纷如其来。1931年,福州《华报》登有“小懒真室六壬神课”广告,后又登有占例。中年时投入何振岱门 下,始学诗词、古琴。薛念娟在杨桥巷住 过,适陈氏,遇人不淑,为了抚养孩子,曾在临时军法会审处任录事,又先后在各个学校出任执教,抗战时又随学校迁徙永安、邵武,何振岱亲到台江码头相送。薛念娟有诗云:“江干相送 处,波明晚烟湿。泪眼更回头,吾师犹伫立。”鄙藏何振岱与王真手札一帧,述及一次薛念娟给恩师馈赠节敬,何振岱不忍拂其好意,又深知学生生活的艰辛,特取其中三元请王真代为转交, 并吩咐:“若不肯收则无交情,此惟足下善为 说辞也。”又言:“吾收念娟钱极不安心,另 当再补还之。”这虽然只是小小的节敬,也看 出师生间真诚又深厚的情谊。
张苏铮(1901 — 1985 ),字浣桐,她的 父亲张恭彝是前清进士,适梁氏,民国间曾在 福建盐运使署任课员。1936年始入何门,入 门虽然较迟,却极有才气,诗心词境,殊清妙 可喜,何振岱私下对这位女学生也是赞许不 已。张苏铮晚年迁居内蒙古,有《读词鼓琴图》,陈海瀛为作骈文序。
施秉庄( 1902 — 1986 ),字浣秋,父亲施景琛是个名士,平生办学、参政、保护古迹,有功于桑梓甚多。施秉庄早年 毕业于国立艺术专门学校,善写意山水,1924年与姐 秉端、妹秉雅合刊《泉山甲子元旦画册》,先后在福 建私立女子职业学校、福建省立福州中学、华南女子 学校等校任教职,何振岱谓其:“夙典教席,生徒千数。”时常参加社会活动,三十年代国民党党部委员 召开会议,小报记者用“庄肃”二字来描写施秉庄 (施是闽侯县党部执行委员)。她又是福建妇女解放协会、福建省妇女提倡国货委员会的成员。后从何振岱学诗,年四十余始嫁人,1947年随夫金树人迁居台湾。
叶可羲(1902 — 1985),字超农,系闽县叶大浚之女,居塔巷竹韵轩。叶家姐妹多闻人,兼擅才艺,可风长刺绣,可芳擅交际,可羲则以书 法名。叶可羲早年就读于北京国立艺术学校,1925年由其表兄杨天健托何振岱长子何维刚为介 受业于何门。何振岱在故宫古物陈列所任鉴定员 时,叶可羲常追随恩师博览故宫所藏书画,后来 何振岱收她为谊女。先后在厦门集美女中、福州 华南学院附中、省立福州中学、私立文山女中、 省立福州女子中学等校任教。叶可羲于诗词、古文、书画、古琴,样样俱精,不可多得。她的书 法酷似何振岱,所作词“荼靡开到可怜春,况洗尽胭脂颜色”二句为人所传诵,林庚白谓:“持叶可羲较漱玉、断肠二集差无愧色。”某年冬,叶可羲转请恩师向周愈求绘李清 照像,周愈欣然领命,幽默地说:“欲骗叶小姊一顿酒食,故意留画作正 月送生日用。”不过何振岱认为:“吾弟努力作词,自家就是漱玉。他年 有人为竹韵作《荼靡图》,以竹韵词有'荼靡开到可怜春’之句知之。” 就是说世人看到她的这一词句,便知是嗣响漱玉了,不必专门画其像以 藏。盖旧时关于李清照的画像除了《看竹图》夕卜,尚有一幅《荼靡春去》小影传世。因此,何振岱写了一首诗改请老友为自己的学生作《竹韵图》。
从来女子为学,靡不有初而鲜克有终,因为女子一经婚嫁,便惶惶于其他,二十以后则居日退之地。但是男婚女嫁本人之常情,亦人之大伦, 不嫁实是不幸,从何振岱为自己的女儿定议婚事可知,不过何振岱也常 言:“一抱孩儿万事休。”实是以此语来激励已为人妇的女学生们。在众 姐妹当中,惟有叶可羲与王真是终身不嫁的,二人在盛年免去人事之劳, 专心肆力于学问,在何门众女弟中成就也最大。
王真( 1904—1971 ),字耐轩,号道之、 道真,她的父亲便是与林琴南合译《巴黎茶花 女遗事》的王寿昌。早年毕业于北京培华女 校,曾在福建省财政厅任职,后执教于福州多 所中学。才女王真,不栉之进士也,寿香社八 才女,以王真齿序居最末,不过世人言八才女 当以她为首屈一指。传闻她的命宫相格甚奇, 星相家咸异口同声占其嗜学有清才。幼年时口占一绝,有“幽意缠绵闲对月,凌云谁识九霄心”之句,王寿昌异之,便请好友何振岱来其 家教其二女王真、王闲读书,并授以古琴。王寿昌有诗纪其攻读的情形:“夜阑悄悄起,默诵无声息。读倦尝假寐,和 衣不脱舄。”何振岱亦钟爱若己女。王真早年毕业于北平启秀中学,归里 后在福建省财政厅秘书处供职。王真为人 伉爽有奇气,在朋友当中她的至情至性是 出了名的,陈海瀛《赠王耐轩世妹序》 云:“至则论难飕发,不作女曹咕嗫故态。 余或后至,已于堂虎外闻其声矣。”形容她 的性情,传神备至。王真对人素具热肠, 谈锋甚健,与人言论相契者,乐与周旋; 若志趣不合,便掉头而去,所以锋芒太峻,不免招人忌嫉,有人为她起个绰号 "名土”,意谓学名士而过之,由是“名土”之名大噪。性格如此,何振岱时时净 之,与之信札云:“君以坦直受亏不少,但‘缄默庄严’,实离此四字不得,老叟迂拙之言,起尊君于九原亦当以为然也,足下必不见怪耳。”又有某君戏撰一 至十滑稽诗赠之曰:“一部匹园诗,二狒绍兴酒。三姐结同心(与王德悟 交最笃),四肉忌上口(学佛)。五行自有真(即言其命宫相格),六法 亦弗苟(尝从周愈学画,淡雅有致,润例甚高)。七弦琴能工,八叉句不 朽。九成名士胚,十足画家手。”按:“硣”系闽音,即“斛”之俗字。 此诗描摹其人刻肖,尤脍炙人口。王真又从匹园老人陈衍问学,1932年 随陈衍游华山,中途翻车,陈衍折伤胁骨,仆人张宗扬撞破额头,独王真 无恙。陈衍私下对人盛称王寿昌的学问,并言:“其女公子耐轩,可继家 风。”(见民国《华报》上所载某氏《追随石遗老人苏行记》一文)何振 岱与王真书云:“君之资性,可以有成,第勿为境所限,期女中之豪杰矣。”1948年福州发大水,何振岱所居文儒坊三官堂被淹,困陷不得 出,王真觅雇小舟将恩师救出并迎往其家,成为艺林的一段佳话。
她们当中大部分都有一份正当的职业,从闺阁走向社会,1931年 《华报》上有“绿绮生”者作《福州市妇女职业之调查》,寿香社姐妹中 多人榜上有名,她们追求进步的同时又在一起商讨旧学,与一般的进步女 性又迥然不同,实属难得。
今人言八才女,对于师之谆谆教诲每多略而不谈,何振岱尝云;“年 来性情益向清静一边,惟教人为学,此心犹耿耿耳。”这些才女们之所以 能有后来的成就,与何振岱的精心调教是分不开的。何况当女子年轻时本 多闺怨之思,易执于偏狭,难免妨碍学问。我曾见何振岱私函一通,纸薄 如蝉翼,蝇头小字,随意写来,尤笔笔见精神,此函专为女弟子而发,苦 口谆谆,语意真挚,亟录之:
阅与简之信,多抑郁语,胡为如是?愚尝自恨数十年来与少年讲求古 学,欲得如王摩诘所谓“天机清妙”者相与有成,都不可得。今如宜悦 (张清扬)、雏蝉(周演巽),皆不成其才,彼虽非第一等人,然亦高出 于寻常矣乃往往以人事之不如心,动其怨忿,当其忿心一生,几若天宇 之宽,无所容其身。于是时也,虽有美言,不能停谏,致愈陷愈深,大为 天机之障碍,盖未尝于动静消息之理而微窥之也。宜悦尤轻怒,怒则喷血,与语易学,不能数卦而止。平日何尝不极明白?至其怒时,几于天地 易位、日月失踱,真使人对之不快,夫世间情事,自古及今,断无完满之 理,天倾西北,地阙东南,是天地犹有缺憾也,屋成缺隅,衣成缺衽,是 人事故欲留其缺憾也。有志者于此因难见巧,以啬处丰,不以外境之违 顺,使我心因之忧乐。非不忧也,必不使伤;而必非无乐也,必不使过 焉,学此而已,无他道也。愚老矣,往日所处逆境,殆有百倍于君者,亦 尝任性而受役于物,事后思之,究于事无分毫之益,而于吾心有莫大之 损,敢以旧辙之非,告子新途之是 吾所欲期于君者,固在向者数人之 上,以为君之天机有大胜于彼者,胡为如是?然则君亦何所持以胜彼耶? 圣湖之游,愚不敢必与天机清妙者同之,如能同,是至乐也.不能同,则 亦第安往时与俗同之素耳,况我有我之真机,足与湖光山色合,湖即吾佳 侣矣。我心即湖,湖即我心,太虚为友,元妙为徒,又何虑乎俗子哉!君诚能平其心,广其意,请从吾游,否则徒使人咎我之罪,亦孤负平日期许 之心多矣。君能以第一等人自待,试参大易之理,何如 两不称谓,前贤以书札尺牍入集,多有删节,像这样的文字,是很难在集中见到 的,实乃情至之文,字字珠巩,发人深省,对学生的期许之意则溢于言表。
何振岱的门下弟子众多,男女皆有,他所主持的寿香社则是一个纯粹 由女性参加的吟社,而且清规甚严,女弟子可以自愿参加男弟子的吟集, 而男弟子则不能随意参加寿香社的吟集,他还要求弟『们不作折枝诗,不作次韵诗,不作集句。
填词是寿香社经常的活动,何氏之诗与古文辞在当时俱负盛名,其于 词更是精研之。陈宝琛晚年每以所作之词向他指正,只是何氏于自作之词 秘不示人,非至亲好友或及门弟子难求一读。1931年林葆恒辑《闽词 征》,遍录何门弟子之词,独阙何词,这也是咄咄一大怪事,殆亦缘于靳 弗予之故,词名愈噪,不因此而稍损。何氏尝教弟子作词:“第一是景中见情,多读便知词旨,警句多读数十句,时时参证,定有心得。”又言:“长调费工夫而易好,短调易成而难好。”认为词当多读白石、玉田二 家,又谓:“词句切勿用所押本韵之字,不可不知。”又云:"词社比诗 社较好,诗社若专作七言绝句、咏古,不能入诗门,不如作词不至随手乱 写,亦不能随手乱写,故曰较好。”何氏平生于词之持论可略见一斑。平日寿香社课词由何振岱亲自出题,今所存有灯魂、新寒、初阳、烟 江、汉双鱼洗、酒醒见月、艺兰、罗衫、菜畦、冰花、荷兰池上诸目,大家共赋一题,何振岱藉此来考察学生们的创作水平,品评优劣得失,某词 或某句隽妙,某词或立意特佳,某词寻常语默之间却含意无尽。词看来虽是小道,亦非小道,其谋篇造句、用字属对、起结承转,其中是大有一番 讲究的。
到了 1942年黄花时节,寿香社课词作积有成数,经何振岱同意,将 王德惜《琴寄室词》35阕、刘衝《蕙惜阁词》93阕、何曦《晴赏楼词》 37阕、薛念娟《小懒真室词》12阕、张苏铮《浣桐书室词》36阕、施秉庄《延晖楼词》20阕、叶可羲《竹韵轩词》89阕、王真《道真室词》40阕八家,合刊为《寿香社词钞》,以木刻雕版精印 行世。何振岱亲自题签,并作了小引,略厶、“迩 者,然脂词垒,盟且敦槃。肇丝好音,协如笙磐。微 觉九曲延安,余风未远;是亦三山左海,粹气攸钟者矣。慰予发白,见此汗青。虽小道有足观,斯大雅所不废。”这八家词作经何氏点定,篇篇琬琰,句句铿 锵,洵称填词佳作,在近现代词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 位。此书由众学生集资刻成,雕工精美,版式、用 墨、用纸俱佳,当年刷印不及百部,后来板片毁于 “文革”,红香小册,存者矜若珍秘,近人胡文楷先 生撰《历代妇女著作考》时,辗转借得原本手钞一部,以资参考。
唱词,也是寿香社的一项重要活动。词与音律相关,元稹曰:“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唱词之风在唐宋时期十分流行,不过随着时代的推移,词乐失传,后人只能按照词谱来填词。何振岱擅琴,是深究音律的,他对词的音谱与歌法自有一套理解,何况闽音中保留了许多中原古音,最适合吟诵,声调之高低疾徐,抑扬顿挫,悦耳动心。他曾对学生言:“昨聚唱古词诚天籁,非凡 响也。愚拟选六七十阕付录,每人能熟十阕,足以永半日之娱。”平日师 生聚会时多以唱词为乐,何振岱有《次夕,徳T音同诸友集小斋宴饮唱词》 诗厶-:“灯明酒熟唱诗余,海宇新讴总不如。记得圣湖春欲暮,黄鴻声漾 白芙蕖,(凡唱诗余,以吾乡音为最)尔曹光景恰中年,我鬓当花丑亦 妍〉绿螳未妨深醱醉,银蟾好趁二分圆”王德惜的父亲是近代著名词 人,家学渊源,唱腔悠扬悦耳,薛念娟则字正腔圆,王真爽朗瞭亮,何曦 优雅而清婉,众人之中惟刘簡于此道稍逊而已。
何振岱教授女弟子们经、史、诗、词、古文、书法、绘画、古琴,真 是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叶可羲说:“师恩难报。”其师则说:“我何恩于诸生哉?不怨足矣:,若有日得与诸君相聚,限定课程,将我所心得者尽 举以叽君等,君等所诣超出鄙人十倍百倍,则我极乐矣。耿耿此心,君等信乎?”言传身教,唯诲人不已。他教学生们平日以修持为第一义,每日 虽极忙,也要腾岀一二小时来看书与静坐,以养天机复本性。还与女弟子们一起研究佛学,虔持佛咒,对学生说:“同在无明窟中,凡小过皆可 恕,何必与人斤斤计较?人即待我薄,又有待我厚者,我感其厚而忘其 薄,胸中何等洒然。”
解放初期何振岱去世后,寿香社诸姐妹仍然继续进行活动,每隔一段 时间大家必相聚在一起,温酒品茗,游宴吟咏,尽半日之欢。后来又有《寿香社诗钞》之辑,由何振岱的长子何维刚所辑(除施秉庄去台未留诗 稿外),每人40首,仅手钞数本,分由各人保存而已。这些都是寿香社 才女们吟集活动的结晶,当年《词钞》印不及百,随后《诗钞》手钞不及十,几若广陵散。
写至此,我一时又想起从前听人谈起当年寿香社诸姐妹一边炊爨,- 边冥思觅句的情形;又有家中群小儿或学某人之姿态,或仿某人之声音, 戏为赵钱孙李,相互追逐喧魅于庭除;王真在课堂上诵文,声震邻室;施 秉庄在女中任教导 主任,以严厉著 称,行事颇类须 眉,学生们在背后 偷偷称之“大盘 炒”。这些零零碎 碎的故事虽是茶余 饭后的谈资,精彩 不失优雅,令人遐思不已。心想,如能将她们的著作一一重印行世,展现 在世人面前,亦他年之佳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