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琼先生《故友何振岱生平事略》,其中有一段谈及何振岱中年时 与友人刘敬、高向瀛结“三生诗会”之事,虽然寥寥数语,实关乎闽中近 代诗坛一大故实,遗憾的是略而不详,每叹无人为之表彰发明。士若不求 人知,人亦无能知之者,这也正应了 “闽人不善为名”的那句老话。
十余年前,我正以抄书遣闷,前辈风流,在所抄的近人诗文中时有提 及,又不时地购买旧书,适读郑贞文《福建通志修纂沿革史》,有“稿成 之后,并就正于乡先生陈海鳌、刘敬、何振岱、张琴、高向瀛诸君”,三 生之名,赫然在焉。读至此,便觉得这三位老先生的道德文章,堪为人师 表,而并不仅仅以辞章文采见长的。
2003年7月,贵州刘学洙先生《大营巷旧事》一书出版,其中收有 《三生诗会与闽诗坛》一文,作者以亲历者的身份首次披露了闽中诗坛 “三生会”往事,先生是“三生会”中刘敬的嫡长孙(其外祖林葆忻系林 绍年之侄,家住衣锦坊酒库简),不意在远隔千里之外,竟有人犹拳拳不 忘这段闽中诗坛的陈年旧事,真令人感奋不已!我即以平日阅书所得,撰 《记刘龙生及闽中诗坛三生会》小文为之补充增益,又得蒙《福州晚报》 刊用,遂与刘学洙先生结为忘年之交。千里之遥,只为“三生”旧事而 识,也算是香火因缘不浅了。
一、订交伊始
“三生会”是民国时期福州三位旧式文人刘敬(龙生)、何振岱 (梅生)、高向瀛(颖生)所组成的一个诗社,因表字当中都带有“生” 字,以示三生有幸,故名“三生会”。
这里先不妨将三人简历叙述一下,三生中齿序以刘敬最长,何振岱次 之,咼向瀛最小。
刘敬(1865—1940),字龙生,闽县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在进士馆学习期间曾派往日本考察政治,后官四川长寿、绵阳知县。 他的祖父刘萃奎,字薇卿,道光十四年(1834)举人,是陈寿祺的学 生,著有《琼台吟史诗初编》。父亲刘三才,字寿之,同治六年(1867)举人,聚红榭词社成员,著有《随庵遗稿》。可算是书香世家,居乌石山阴大营巷。刘 龙生善山水,有史才,玫力于舆地之学,尝自绘中外地图数十纸,注细字如蚁。著《惜园 集》,散见于《榕南梦影录》。晚年受聘主纂《金门县志》《顺昌县志》,其中《金门县志》,是金门建县后的笫一部志书,如今深受台湾学者的重视。
何振岱(1867-1952 ),字梅生,闽县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 )举人。居文儒坊三官堂(今大光)。诗名甚著,擅诗词、古文、书画、古琴,身兼数绝。三生之中,以他的诗名最高,民国间有人在《青鹤》杂志上撰《时人诗与女性美》品评海内32人诗,何振岱居第10位,评云:“何枚生如空谷佳人,无言倚竹。”可谓隽永深刻,是“同光体”中坚。何振岱一生以教读为生,著有《觉庐诗存》《我春室集》等。
高向瀛(1868-1946 ),字颖生,号郁离,侯官县人。光绪十四年 (1888)举人。戊戊变法时,他在京师国子监任学习监丞,曾上折言变法。后出任浙江台州知县、乌镇同知,民国间任福州商务印书馆经理。高向瀛出生世家,为陈宝琛妹婿,世居乌石山阴花封别径。著有 《环翠集》。曾克帯写《论闽派诗》,将他列入闽派知名68人之中。
刘敬与何振岱早年一起受业于致用书院山长谢章铤,同是谢章铤所主 持慎诚律社成员。刘敬是高向瀛的族妹婿,高向瀛曾在其族叔处遇到刘 敬,见其“闲静寡言笑,心识之,然未尝一造访”。
何振岱与高向瀛是1906年4月在上海结识的,当时何振岱在柯氏寓 所教读,高向瀛则刚刚从仙居县卸任。何振岱收到鳌峰书院山长郑锡光 (何氏妻族长辈)信,谓高在上海,“必须订交”,正好高向瀛侄儿高赞 鼎是何振岱的学生,高向瀛从侄儿处得知此事,在赴乌镇同知前先行拜 访,谈一小时而别。
二、结社联咏
三人往来渐密是在辛亥之后,时值鼎革之际,三人返回故里。当时林白水任福建法制局长,欲邀请三人入局编纂新礼,先后为三人所婉拒。其 时,省会福州文风浓郁,文人间盛行结诗社酬唱,蔚为风气。当时刘敬、 何振岱、高向瀛、陈明、陈海鳌、刘钦六人组成真率之会,约定每月一 集。不久刘钦去世,陈明外出,陈海鳌又久不来,独刘敬、何振岱、高向 瀛三人继续不辍,时相过从,交称莫逆。遂依齿序,结为弟昆,立三生会。
三生结社之旨,纯粹是“君子以朋友讲习”,高向瀛在《刘龙生七十 双寿序》中说:“原夫以文会友,赏奇析疑之谓;以友辅仁,断金攻错之谓似非举业觞咏之结合,科第出处之偶同所可称为友。”可见朋友之乐,在于讲所不明之理,习所不熟之事,相互滋益,砥砺名节,并不是仅仅征逐于饮食,或通声气以博高名。三人性情相 近,绝俗寡偕,由于曲高不能和众,“高论政恐常人知”,故不免被当时人目以为怪。
三人所居,都在城南三坊七巷一带,是 会城文风丕盛之区,三人平日往来穿梭于巷 陌之间,轮流作东,当会者备酒馔,薄酒疏 食,假园亭谈聚,讲论不厌,得半日之欢。
其时刘龙生家有园名惜园,占地数亩,南山当户,植有果树数种。主人性喜梅,又植有梅花二十株,最为有名。 高向瀛家环翠楼,是其曾祖高鸿湘建于嘉庆间,也是极为有名的,楼有雪 丁香一本,是百年之物,三十年代曾被写入《福州便览》一书中。何振岱 家有觉庐小园,梅、兰、菊等,亦多名种。社集多主刘、高二家,每冬春 间惜园梅花到春夏间雪丁香盛开,三人是无日不流连于花下。每到腊月,惜园梅花盛开,疏影横斜,暗香四溢,刘龙生必招饮二人于花下赏梅。何振岱题惜园梅花有“又为 梅花拓一宫,未尝蹊径与人同”、“闲坐闲行皆自得,观 天观物亦无穷”之句。高颖生有“雪香深处真成海,晴雨 阴时亦得天”、“稍含酒意娱春色,最爱诗情在晚霞”等 句。1914年正月,曾连续三次在惜园雅集,主客日夕盘 桓于花下,吟赏不倦。惜园之梅,以雨中最有情致,高颖 生有“园梅乱落寻香径,山雨低迷逐暝天”,情韵兼有之。1915年正月初三,刘龙生即将赴四川绵阳知县任, 何、高二人冒雨过惜园,为好友饯行,惜园梅花落英缤 纷,时高颖生有诗:“竹舆雨点冲寒至,更与巡檐得几回。”无恨惜别之意,流露笔端。
高颖生家环翠楼在乌山花封别径,是他祖上所辟,为藏书之楼。传至高颖生时已是年久损坏不堪。1911年高 颖生归老乡园后,极力经营,修复树石,重建洋式楼房二间,添造露台望月,并手置图书其中。楼成之后曾征诗海 内,这在陈宝琛、郑孝胥、严复、陈衍等人集中都能见到。高氏则自题楹联曰:“埋名甘市隐;绝俗爱楼居。” 丁香树当时在福州不多见,仅二三本,都是数百年之物。 环翠楼有丁香树,树大成荫,高出檐下,前临清池,花时极繁盛,高颖生有诗句云:“高楼岁岁畅芳春,酌酒娱花 乐事真。如此丁香方洁白,满头堆雪对诗人。”在环翠楼 第十二集时,刘龙生便提岀丁香少故实,何振岱举《梦溪笔谈》:“鸡舌,今丁香花。”赋诗:"翦翦柔香吐鸡 舌。”高颖生则举近人袁昶的诗集,云此花又名殿春花。 三生之间的唱和情景,于此也可见一斑。
“三生会”于1922年秋始罢,其时福建军阀混战,王永泉联合许崇 智攻李厚基,之后王、许内江,闽粤战争爆发,省会福州炮火震天,人心 浮动,闽人纷纷避兵上海。八月,高颖生、何振岱相继离闽赴沪,刘龙生 则固守家园。何、高二人同在上海,仍不废吟事,十月偕游杭州西湖数 日。何振岱后来有《忆同高子圣湖中》诗云:“冲寒孤棹迷南北,万花镜 里两诗人。”这与高颖生“满头堆雪对诗人”之句,同出-辙,朋友间的 相惜之情,表露无遗。
随后何振岱移家北平十四年,高颖生留滞沪渎二三年,但三人交谊不 断,常有书信问侯。高颖生《寄何梅生北京》云:“多情更问惜园梅,石 交长愿三生续。”何振岱曾绘有《三生图》并作诗文记三人结交之事。 1926年何振岱六十岁,高颖生以赠言代寿序,作《赠何枚生序》一文, 并请黄葆戊(蔼农)书屏寄北平。何振岱收到后,在日记中提到:“颖生赠序,蔼农书,写作俱佳,书款为‘序石交寄赠何梅生道兄’,如此书 法,确合古文家法也。”何氏是古文名家,于此道向来眼界甚高,对高氏 此文,私下还是颇为称许的。
尊酒再续
1933年何振岱回乡小住,三人也有聚会。1936年何振岱归隐故里, 于是“三生会”又重起,首集在刘龙生家惜园,高颖生《龙生招同梅生惜 园初集喜作》云:“世难峥峡怀抱开,乌山笑对曾来者。余生努力续清 欢,共保岁寒得天假。”雅集间,何振岱言易理,刘龙生论三生轮回,高颖生有诗“慎诚旧学公等在,以文辅仁当肩随。”则自谦为“参坐末学”。当时三人是无日不聚首,何振岱之女何曦在1939年十月廿四日记 中写道:"午后归宁,而父亲已赴三生会。……复返三官堂,父犹未归, 余出走至河边,遇老父由刘龙叟处返。”这短短数字不过是作者笔下寻常 的记录,如今重读可感受到坊巷间一种特有的生活气息,“已赴”、“未归”、“河边”等语,反复咀嚼之,于前人之韵事,不免生企慕向往之心。
何振岱曾为学生书便面近作三首,其中两首即为二人所作,这也是三生雅集的一个见证。第一首诗题云:“刘惜园藏陶靖节公自书《咏怀诗》拓本,历代皆冇题识,唐武后尤为稀见。借临一过,为赋五言一首还之。”第三首《初春集环翠楼》云:“乍飞腊雪见晴曦,发瓮烹蔬事事宜。三叟尊前自天地,一楼物外古轩羲。不忘吾道余孤学,赖有深言濬妙思。梅意舒春兰报岁,幽芳难得是同时。”二诗皆不载《何振岱集》中。
三生石上定何因
三生中,刘龙生先于1940年六月去世,其时何振岱患肺炎,乂得足疾,举步艰难,出殡那天,何振岱尚前往吊唁,“趋至灵前,垂肩俯首, 身躯微向前倾,哀戚地哭了几声,徐徐离去。”(详刘学洙先生《祖父出 殡》一文)此年何振岱有《悼故人》一诗云:“鹊声深巷亡踪迹,虫语深 宵断梦魂。遗墨始珍间手迹,青苔怕过旧柴门。”其时高向瀛不在福州, 后作有《蝶恋花?惜园梅花》一词悼念故友:“庭院深深深几许?腊尽春 回,尊酒吟风雨,清福多生谁足数?等闲肯舍芳尘去。自咎年彖离别苦。
尚想平生,只恐看花误〉天际归舟何处渡?他时花下招魂否?”
刘龙生去世后,何、高二人交情不终,据吴家琼在《故友何振岱生平事略》中说:“缘高刊印其《环翠楼诗集》(1937年冬),事先何不知情,及集出,福州 所谓诗人,摭拾高的诗句,大肆揶揄,何亦窃 窃私语。有林坦西(心恪)与高、何都是熟 人,素持两端,从中播弄,造成二老意见参 商,聚会中偶相见,略事寒暄而已。高去世, 何不往吊。李宣龚以何为隘,信然”吴家琼 所云语焉不详,真正原因,如今只怕难以知道了。
高颖生5岁岀继祖辈,21岁父亲因经商 失败而卒,负债数万,不久嗣祖去世,债家 (多亲戚)贪利忘亲,向高颖生追讨,乂借继 嗣之题为索债张本,控于县署。这段家难,让 年轻的高颖生在精神上深受打击,有“椎心饮恨,辩谤何言”之语。之后出游京师,弃言新学,亲历戊戌变法。中年官 浙江十年,颇有所为。1911年归隐故里,不就当局职务,仅接任福州商 务印书馆经理。“还粹”一集,多有身世之感、亡国之思,集中如“同光 已往况道咸,俯仰静观感今昔”"余发遂种种,苟活犹为人”,故黄葆戊 赠其诗有“身也亭林强半侔”之句。诗集中有《高兴吟寄奉夜起斋并怀息 侯》五律二首,其一云: “高兴惟高子,苍茫夜起心。卧龙无浪语,石马 尚悲吟。夹谷申盟约,兴元望德音。麻鞋如可达,何惜雪霜侵。”此诗作于是1931年11月,当时溥仪出关,满洲国建立,高颖生有感郑海藏“高子闻此定高兴”而作,诗中频繁用典,誉郑海藏以诸葛亮、霍去病匡扶汉 室之功,又举孔子辅鲁定公与齐会盟夹谷、唐德宗收复梁州事,以借外力 复辟。末二句很明显是说要“麻鞋见天子” 了,遗老情结,不言而喻。 1932年4月,高颖生出关见郑海藏,主要是商议翻印《四库全书》之事, 终得以一见溥仪。
《还粹集》最后一首《拙集付刊有感》云:“体弱兢兢父母遗,劇肝 镂肾独何思聪明已被今生误,儒雅宁留异代悲。 万卷尽翻千古案,一楼坐阅五洲奇。郁离还粹皆非 我,陈蜕从嗤说梦痴”诗甚工整,而显然有易代 遗世之深哀。有幸的是,我在图书馆觅得刘龙生旧 藏此集,于此诗上见何眉批云:“东坡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此作系出乌台 诗案,被黜黄州之后,本有为而发,今云’聪明已 被今生误',与坡公意似微反。”父母只给我这孱 弱的身躯,我偏呕心沥血苦苦地作诗,所思何为? 今生已误,儒雅无用,冋看旧作,只能任他人嗤笑为梦吃,既谦辞又固执。
吴家琼文中的“揶揄”,有嘲弄之意。以上试 举二诗,不知可在“福州所谓诗人”摭拾之列?而刘龙生素知老友的身世经历,所批含而不露,或有 深意。不过“陈蜕从嗤说梦痴”,高颖牛对此事先是早己有预料的了。
高颖牛晚年得心疾发狂,于1946年正月逝世,何振岱未往吊唁,不 过此年何振岱有《三生石》一诗,末句云:“遥念占石交,三生不负 约。”三人曾相约于1922重阳节偕游鼓山,听鼓信宿,并为三生之石题 名纪念,终因当时福州战乱而不果。此时“三生会”故人仅存80岁叟何 梅生一人,此诗或是他有感昔日三生结契之情而发的吧?
选自《坊巷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