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嘉、道之际,福州城内读书人中有一股淳美的风气,为学不计名利,无标榜之风,既 “徒自赏其糙糙(忠厚貌)之实”(梁上国语),又常结文社谈艺论文以自遣。
林则徐《林希五先生文集后序》云:“丙寅岁(1806) 吾宗敬庐先生集同里诸耆宿月一聚会,至则谭文学,互质所著,竟日乃散。则徐以侍家君往,获闻绪论。”林公所记是当时由林旸谷(宾日)、陈秋坪(登龙)、陈东村(烺)、林 芳春(敬庐)、陈含耀(大煜)、林希五(雨化)等人所组织的香洛社(一名绅耆社)雅集,他曾经跟随父亲参加过社集活动。香洛社行香山九老、洛阳耆英故事,数年来社事不绝,社友亦不一,林旸谷曾戏撰《社规二十事》,什 么 “拐杖不穿桌下”“酒政只说笑话”等,其文似庄似谑,亦风亦雅;又有社友黄汉章将诸老的别号戏咏了一番,绝妙好辞,大可轩渠。到了民国间,侯官高颖生有诗怀香洛社曰:
“社集开先嘉庆中,后来大雅踵流风。眼明再见朋侪盛,旸谷东村尽老翁。”提起这些前贤的韵事,总是令人心驰不已。兹就文儒坊天心阁平阳陈家旧事略述一二,都是发生在嘉、道间的文人雅事。
一 、阁耸天心
天心阁在文儒坊中段陈季良故居的宅后,东连丰井营,西接三官堂,早在三百多年前陈季良的先人一 一 平阳敬义堂陈氏便聚居于此,累世书香,其家多出贡元,人们遂称呼为“贡元陈”。如今在故居的正门上挂有“林则徐母家故居”一匾,这种方式本无可厚非,却也看出乡土作者对这个家族了解和挖掘的不深。 2010年8月,福鼎周瑞光先生寄示清代林滋秀《怡亭赋》一文,谓此文对于三坊七巷园林建筑及坊巷的人物研究颇有价值,嘱为转载,以引起研究者的重视。文 中 有 “簪绅敬义之堂,珂佩文儒之里”二句,言怡亭在文儒坊,嗣后卢美松馆长经过几番考证与实地考察 写 有 《文儒怡亭今何在》《从“怡亭赋”看三坊七巷名贤的生活》二文,怡亭者,即是天心阁,也就是林则徐的十舅陈大煜及其表兄陈茂坚的宅居之地。
如今的天心阁尚是一处未被修复的园林,初来此地,四周一片残败脏乱,随后即被一口大方池所吸引,池上浮萍滋生,池畔设有美人靠,池南长有杂树,枝横池上,似静而实动,四周的颓败,也挡不住这一派生机。后来读到施邦镇的诗: “庭生碧草水生苹,何处风吹不是春?”原来前人来到这里,早已将我所见到的这一幕赋之于诗了。也正因为尚未修复,让我仿佛置身于百年前的怡亭之中。赋曰: “于胥乐兮,尔其奠尔宅;得自怡也,吾以名吾亭。”此亭是康熙年间陈声远的别业,原为明代林先春宅,当年陈氏兄弟1 8人齐居一堂,老而怡怡,故名怡亭。天心阁到了嘉庆间为陈声远的曾孙陈大煜所继承,池上有一大厅堂,堂之上便是天心阁,结构崇宏,回廊曲处,悄无声迹。阁名“天心”,盖取《易复卦》之义,唐人张说有诗曰“读易见天心”,“天心”二字实含造化生生之理,阴阳配合的之义,原来悬有明代董应举所题额。在池的东南角还有豁然亭,亭之北、池之东为有杞台,台之北为有杞园,临池西岸为雪舫。如今有一部分则被围入了高等法院之中。
二 、名父贤子
香洛社成员高申甫曰:“癸酉(1813)春,余与秋坪司马集天心阁下,司马尝以问芷亭。”芷亭便是林则徐的母舅陈兰泰,他也是香洛社的成员,与陈大煜是堂兄弟,故陈庚焕在《答林少穆庶常书》中称陈大煜为“令舅俟庵先生”云云。 《林宾日日记》载大煜70寿辰,林宾日遣次子林霈霖前往祝贺,可见当年两家往来甚为密切。
陈大煜(1748—1821),字含耀,号俟庵,乾隆癸卯(1783 ) 举人。学行粹美,工古文辞,著有《俟庵文稿》。早年曾得福建学政朱珪的赏识,力为扬誉,后又游历四方,名满京城。只是大煜性狷介,矜而不争,一向对于作官不感兴趣,继承祖屋,日惟以诗酒自娱。陈大煜尊崇宋儒之学,立身行己、接物论事,都以先贤为榜样。工书法,以颜柳为宗,与人作书多写是先贤格言。家贫,不能常买肉,出外任塾师,只感到君子谁渎,小人狡诈,富家满盈,贫者委靡,与世俗格格难合。一次,大煜在富家教读,主人向大煜求字,大煜书宋人晏殊“主父仲舒皆不识,未知宾馆是何人”二语以讽之,因此往往教不久便杜门不出,其生平涯略如此。
陈大煜萧然掩门,祖宗留下的园池亭榭,足以悦耳目、娱心志,真是“闲中日月,长属伊人”。他又在天心阁与香洛社、读书社、同年会诸友为文酒之会,“斗句而推敲戛玉,霏谈而咳唾成珠”,履屐常满,几无虚日。陈大煜老友陈庚焕,家住鳌峰坊,为学专以程、朱为宗,是当时有名的理学家,二人相交莫逆,陈庚焕是天心阁的熟客,彼此宾主不分,他常常在后堂与陈家一起共饭,陈大煜一家对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一日午后,陈庚焕偷闲造访天心阁,大煜的孙女四姑娘、七姑娘开门延接,汲泉煮茗。原来陈大煜午后小寐,事先交待孙女: “客来为我好谢客。”七姑娘便说:“若 由 翁 (即陈庚焕)来,当云何?”大概对这个老友是不能以常客相待的。陈庚焕从小孩口里得知后,感叹道:“鄙人何以得此长者家儿耶?”只觉这一家子“门以内恬愉静谧”,而“池上风光蔼如也。”陈庚焕《小春过天心阁下晚坐池上》诗云:“百尺楼前水,凭栏惬素襟。岸偏随草绿,墙缺见花深。高竹留余照,轻烟生暮林。南枝春未放,满目是天心。”岸偏、墙缺句,写景甚切,不过小春毕竟不是阳春,池上枝叶渐疏,所以能看得见天空,意境尤美。
陈大煜有一子名茂坚(1779—1837) , 字良皋,有宿慧,才气横溢,于书无所不读,对客口若悬河,常常是奇论破天荒,与父亲的温醇简默大不相类,但是所谈言近旨远,惟知者知之。茂坚作文高古不合俗尚,又不肯稍自贬,这也注定了他与科举的无缘。试读他题陈庚焕《采菊图》曰:“夫菊 花之隐逸者也。正则(屈原)夕餐,靖节(陶潜)朝采,盖 有托焉。先生运际升平,居几邹鲁,名门诗礼,侈哉乐矣。 斯图何取乎意者?晚节散芳,九十秋光,赖之点缀。彼夫徂 春遂萎,与兹穷秋始开,其疾徐必有辨欤?举以质先生,视 面微笑,侍坐请出矣。”这篇小品文着墨不多,落落入古,结尾格外亲切有味。
到了56岁那年,在一次院试中,学使陈用光于落卷中看到陈茂坚的文章,迥不犹人,读其试帖诗有“破屋疑风雨,虚堂质鬼神”句,叹赏不已,拔置高等。到了覆试,陈用光不让他作文,只给10张纸,每张12行25字,令书写平日读书心得,到了日中,纸尽而言犹未毕,遂考取廪生的资格,得以享受廪膳补贴。同年参加乡试,几获中,以经艺誊录模糊被黜。纵观有清一代,行过112科进士考试,闽籍进士不下千百人,在这千百人之中,有一半是与草木同朽的,也可见以科举衡才的一种局限性。
陈茂坚博雅有奇气,所交皆一时名士,一日魏子安(《花 月痕》小说的作者)造访天心阁,用 “口剧谈,手 作 字 ”六字形容主人,可睹其风采 。平日谈到前人节义之事,须眉俱动。他又熟悉乡邦掌故,一名一字,如数家珍,道光九年修《福建通志》,以生员资格与刘存仁等被大府聘为通志局采访人员。这位林则徐的表兄,我们今天在林公的集子中很难看到他们的交往纪录,不过从修通志一事也能想见他们之间是有往来的,因为林公与通志局同人的关系都非同一般。
陈茂坚能诗,却又不喜作诗,偶然赠友人莫友 棠一诗云: “古人去千载,之子在四方。伤感无复道,心志何能扬 。别径任趋捷,有力聊称量。怀握瑜与瑾,抱璞当谁将?” 以“古之伤心别有怀抱”八字藏于句首,莫友棠为之心折 ,称“直有魏元成(魏徵)、陈正字(陈师道)风力”。魏子安曾在其斋头录得所作对联云:“梦可告人方是学,书犹近我未为贫。”作者自跋云:“出句得之数年,以告同辈,迄无对者,昨日乃得之。癸亥十月。”读其文知其人,这些散落在朋友著作中的文字,真如星芒剑花,是不可被埋没的。
三、诗人画家
陈茂坚有个朋友名叫施邦镇,字怡岩,侯官人,是道咸间福州有名的画家。施邦镇少年读书,深知作为士人的困窘,于是便弃儒业去学画,一摹即工,尤擅于人物写真,他在南后街宫巷设西林画室,日为人画像谋生。风神气韵,妙手天成, “能作有画处之画,并能作无画处之画”,他曾将半完成的画稿贴于画室墙壁上,观者为之夺目驻足,知为某某人之像,斯技之精有如此,故求画者接踵于门,当时的缙绅大家、文人雅士欲求传神的画像非施邦镇莫属。
施邦镇卖画所得既丰,免了读书人的困窘,仍欲享为士的乐趣,于是广购图籍,曰寝馈其中,好尚儒雅,遍交名士。他与陈茂坚是至交,曾作 《怡亭四咏》,其中第二首专赋那口水池云:“小池方似镜,萍藻纷交加。水满跳小鱼,月出喧群蛙。颇妨躭酒客,却能称书家。安得五六月,倚栏看藕花。”盖曾有醉客误坠池中。大约是喜欢陈家园林的幽旷,后来施邦镇索性由西湖搬到怡亭住下,并撰有一幅对联曰:“生怡山,号怡岩,迀怡亭,怡个甚么;琴写心,诗写意,画写景,写之不休。”
陈茂坚在少年时得有青眼病,施邦镇为他作《青眼图》,题 曰 “勿药有喜”;及茂坚眼疾痊愈,又作《垂帘塞兑图》(兑为口;垂帘者,眼露一线,为气功术语),并题诗云:“垂帘思塞兑,知白更守黑。囊锥颖尚韬,匣剑鋩未拭。一朝遇文战,瞋目忽大叱。飞腾其犹龙,风雷惊破壁。”陈茂坚也曾戏作一画以示施邦镇,只见画中八人诡形殊服,其中有一人颇肖陈茂坚,此图不是八骏也不八仙,原来是《八蛮图》,施邦镇有诗曰:“是微古之狂,此意谁能参?”名士间的志趣与情调,于此可见一斑。
陈茂坚四十多岁时尚未得子,夫人欧氏连生有七女,为陈庚焕瀹茗的“四姑娘”、“七姑娘”便是其中的两个。在封建社会是最重子嗣的,无后为不孝,于是夫人便主动为丈夫择妾,不重相貌,只要有宜男之相,最后定议纳吴家婢女董氏为妾,这件事在朋友中传开,娶期未定,闻讯来祝贺的人己是络绎不绝,施邦镇作《陈良皋娶妾贺之以诗》曰:“娶期尚未卜,贺者已先至。人心決如此,天道知不弃。君年四十余,恰与商瞿类。行看丈夫子,数此燕山桂。而且吾闽中,最重侧生荔。君其早下种,会有凌云势。”后来果然生了二个儿子,一时传为美谈。
大约在咸、同年间,陈大煜一房中落,后人将宅第让售于螺洲陈景亮 ,成为螺洲陈家别业,如今为陈莲生后人所有。在清末民初,陈宝琢之弟陈宝瑨入城必来天心阁小住,张元奇致陈宝瑨一函曰:“归得电示,即复螺洲,不知丈乃在天心阁也。”家住大光里的陈元凯在《仲勉叔父大人七十寿言》中说:“叔父入城则下榻于天心阁,与元凯家密迩,望衡对宇,相隔仅数武,叔父至则必过元凯谈,或呼使前絮絮问城中事。”屋虽易主,不过风雅尚在延续,在一次吟集中,陈宝琢作《天心阁雨中山礬开过》一诗云:“冶蜂痴蝶恣飞栖,谁信朝来顿作泥。池上绿深犹美满,雨中香在转凄迷。凉湾坠粉供鱼唼,虚榭沉阴费鸟啼。断送一春还忆昨,却持长烛觅新题。”这棵长在石栏边上的山礬,如今早已不见踪迹,我们只能从前人所留下的诗文中来体验当时一班文人杯酒温诗句的情景。在天心阁东面一排房子即丰井营的一门墙上塑有“听雨斋”一匾,为近人陈培锟所书。
写此文时,一日午后我再次造访池上,四周仍是一片狼藉,池面水位下降许多,这大概是早题巷右侧在建的地下层破坏了附近浅地表层的水脉,不过池上依然是生机不绝。我又从欹斜将倒的楼梯登上天心阁,环顾四周,只觉胸臆旷然如洗,漫想着林风拂榻,波光荡帷的情景,主人当日便幽栖于此处。毕竟是楼空人去,百年前的燕子还是今天的燕子吗?我想到了月亮,只有当时的皓月,向人依旧,惜不能在此住上一宿。写至此,谨以杨庆琛的《榕城古迹杂咏 天心阁》一诗作为本文的结尾: “碧汉西风绮阁阴,闲看明月到天心。星光数点池波静,虫语三更树色深。几处画栏度良夜,谁家玉笛索知音?幽人藻思回文妙,有杞堂前细细吟。”
选自《坊巷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