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形成是一个家族世代传承与努力的结果,而文化的传承则是维系世家延续和发展的一个重要纽带。 “诗书继世 长 ”,在三坊七巷中产生了不少的书香世家 ,而其中最引 人注目的便是侯官许氏。“诗是吾家事 ”,用杜甫的诗句来形容侯官许氏是最恰当不过的,《清史列传》称:“闽中以诗世其家者,咸曰许氏也。”许豸、许友、许珌、许遇、许鼎、许均、许荩臣、许良臣、许王臣、许作屏、许德瑗,这些名垂青史的人物,门第清华,世代延绵,科甲蝉联,累世以诗鸣于世,可谓源远流长。乾隆时修《四库全书》,合 五世、七人、八种诗集,名曰《笃叙堂诗集》,为《四库全书》所采进,收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乾隆五十年 ,侯官许氏以七世同居,御赐“海国醇风”匾及御制诗一首,这对许氏一族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与恩宠,在三坊七巷世家当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然而想近距离的了解这个家族也是不容易的,因为它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衰败了,所留下的史料也是零星可数,而流风余韵,却是迄未销歇。
一、玉斧开山手
“予小子之跋《春及堂诗》,非第爱其书,敬其人,且触寻源报本之思 ,切泰山梁木之感,不知涕泪之何从矣!盖春及堂主人非他,乃予一生受德最始之一人也。 ”这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家、戏 曲 家 李 渔 在 《春及堂诗跋》中所写的一段文字 ,行文感慨缠绵,情之真切 ,发自肺腑。文中提到的这位春及堂主人,就是许豸。许豸(?-1641 ), 字玉史,一字玉斧,号平远。是宋代状元许将之后裔。崇祯四年(1631)进士,由户部员外郎擢浙江宁绍道,后改 提学道。为官有政声,著有《春及堂遗稿》《近义草》《易经义》等 。
崇祯八年(1635) ,25岁李渔奔赴婺州(浙 江金华)应童子试,时任浙江提学使的许豸为主试官,以五经见拔,奖誉有加,许豸把李渔的试卷刻印了出来,作为范文分发给浙江各地的儒生。许豸还向同僚们极力推许李渔的 才华,逢人便讲:“吾于婺州一五经童子,讵非仅事”这使得李渔的名气初扬。许豸的褒扬和提携让李渔激动不己,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在时隔近四十年后的康熙十三年(1674) , 李渔在一个场合遇到当时视鹾两浙的福建道监察御史许宾,两 人原曾相识,许宾出示《春及堂诗》请李渔作序,李渔才知道许宾为自己的恩师许豸的儿子,他在《与许于王直指》书中说 :“某受先夫子特拔之知 ,四十年来报恩无地。对伯鱼而不知为圣人之子,竟 作通家孔李之称谓。若 非 以《春及堂诗》索序,惊识姓名,则至今犹在梦中。虽蒙老祖台汪洋大度,宥以不知,其如清夜扪 心 ,终难恕何。”此时的李渔己经是著名的人物了,回忆起这段往事,仍然是感激 万分,念念不忘。手捧恩师遗集,设位而祭,“读至终篇而莫忍释手,不能赞一词,而又不能不赞一词”,并以师之诗文,从无门人作序之例,所以写了篇《春及堂诗跋》,在文 章最后,李渔写道:“跋之为言履也,别吾夫子几四十年,而犹及为之纳履,宁非快事!”履,即鞋。李渔形象的把诗文之序跋比拟为人之“冠”与“履”,意确而新,他把为恩师的遗集作跋比为恩师纳履,知遇之恩,恭敬之情,油然纸上。
另外《西游记补》的作者董说亦出自许豸的门下。董说《阅许有介〈米友堂集〉感旧》颔联云 :“新裁钓笠酬知己,曾著青衫论古文。”自注 :“玉史先生往督学两浙,余以古文见知。”盖许豸在浙江任官期间,厘正文体,善奖掖新 人,成就了不少人才。董说的《王按台两浙观风录序 》对 此也有详细记载,此文董说自注云:“督学许平远命代。”可见许致对董说的器重与赏识。
侯官许氏迁居光禄坊,始于许豸。许豸不仅在光禄坊营宅,还在乌石山上构置别业,名曰石林,石林以怪石交错、林木荫郁得名,后来为儿子许友、孙许遇所继承,成为文人交游宴集之所。许豸有《石林》诗曰:“荒畦随意构,爽螘顿开颜。缺径凭花补,回窗倩竹关。烟容凝石浅,山色到门闲。徙倚危阑畔,潮来浦几湾。”意境幽远,温然而玉,盖爱其胜而作,石刻手迹至今尚存乌山清泠台西。许葱早年受知于 竟陵钟惺(伯敬)甚深,当时钟惺任福建提学佥事,在闽中提倡风雅,所以许豸的诗文受晚明“竟陵派”的影响很大。后来钟惺因丧父回家守制,许豸依依不舍送至江边,竟“思裹数月粮笈,从先生于衡湘之间。”(许豸《先师钟退庵文集序》)许豸与“竟陵派”另一领袖谭元春是好友,谭有诗 《过浒墅席间赠许玉史户部》可证。
许豸工书善画,诗文亦嘉,为侯官许氏的开山手。善行书,天马行空 ,毫不依傍宋四家门户,梁章钜认为其书品尚在明末书家张瑞图、王铎之上,因其作品流传极少,故为世人所忽略。
关于许豸的诗,黄文焕评云:“玉斧五律声调委婉 ,趣味澄幽,诵之如流水平桥,佳趣自在。”朱彝尊《明诗综》收其诗三首,皆五言,语言冲淡,意则深挚,并无明末公安、竟陵派故作奇峭艰涩的毛病。与许豸往来唱酬者率皆名流,如曹学佺、徐存永、曾异撰、张利民等常为石林座上 客 。后来提学浙江,又时与复社领袖张溥、著名诗人吴伟业、杨廷枢等在杭州西湖倡和。
崇祯十四年,许豸在浙江任内逝世。次年春,灵柩归闽,曾 异撰作《过石林见亡友许玉史学使手勒“松岭”二字,怆然 志感,昔人所谓既痛逝者行自念也》诗吊之:“酐睡己醒大 梦后,手书犹勒万松间。神龙脱去抛麟爪,省得为霖不得闲。”
二 、未遗许友八闽风
许豸有三子,长许友,次许宾,尚有幼子许有秩,殇。“犹喜门留将相种,十年倾厦尚堪支”,这是曾异撰追挽许豸的诗句,许豸死于崇祯十四年,而他儿子生活的时代已跨入了清代。明清易代之际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没有谁可以逃脱时代的考验,许氏兄弟二人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许友以前朝诸生不仕,优游林下;许宾则中顺治八年举人,后任山东肥城知县、福建道监察御史。许宾(?-1678),字于王,一字有嘉。相传许友耻乃弟进取新朝的功名,许宾亦羞于见兄,同居出入,不敢过许友所居之拜云楼,于楼下特凿便门出入。然而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入世与出世之间,实不可以好与坏来区分。
《米友堂诗集》中有《得舍弟家报》诗云:“念汝未为客,况当行路难 。离乱官道易,饥馑酒帘寒。古迹颓垣没,荒碑夕照看。近来吾有梦,夜夜到长安。”又云:“北来人有 信,知汝在河南。俭岁经过 半 ,危途只剩三 。但依文字重,莫谓布衣惭。珍重名成日,为当早买骖。”似在崇祯末年所作 。又《中秋寿弟有嘉》一诗云:“高谈雄辩惊广坐,华屏绮字凌高鸿。 ”可见许宾也是位翩翩佳公子,而兄弟怡怡之情谊从诗中也可略窥之一二。许宾卒于康熙十七年(1678) ,同里孙学稼与许氏兄弟交挚,重九后在旅途中闻许宾讣闻,有诗“泉下弟兄携手处,酒垆人世正凄其”句 。后孙学稼又来到无锡见到许宾的儿子许锦雯,特地在其家中祭拜了一番,见孙学稼《兰雪轩集》稿本。
关于许友,似乎还没有人对他进行过深入的研宄与挖掘,三百多年来,许友在福建读书人当中一直有一种潜移莫化的影响。他天资敏妙,能诗,擅书画,有“三绝”之称。其实历代称“三绝”者又何其多,而许友确实名副其实,那是从胎性中带来的禀赋。少年时的许友曾随父亲官浙江,在浙江有过一段较长的生活,故深受两浙文化的影响。拜当时著名的书画家倪元璐学习书法与绘画,因钦慕米芾的书法,称其居 曰 “米 友 堂 ”。 甲申以后,许 友 归 隐于故里光禄坊, 以名父之子 ,英年骏誉,任侠结纳,游山水,访旧友,组织诗社,与同辈诗酒谈宴,过着名士般的生活。从父亲许豸那继承下来的石林别墅,在明末毁于战火,经许友精心修整,增置亭台,又恢复生机。许友于园中栽种松、竹、梅、菊,镌“吞江汲云”四字于石,写有《石林记》,邀陈衍 、徐存永、曹学佺等诗友社集其中,吟诗作赋。许友是个生性疏旷之人,时常以魏晋人自命,从他的朋友诗中,常常可以看到他那所特有的气质。闽县陈衍 《许有介击鼓行》云 : “黑圈平正鼍皮颤,双棒交连捷如箭。腕松指紧臂力匀,高下疾舒陷复见。磬筅分明瑟瑟调,鼓音起处群音遍。依永和声百乐君,心手相通成一片。许郎年少多奇才,酒酣奋击日几回。”极生动地勾勒出了不拘礼节,率真任诞、倜傥而洒脱的许友。这是崇祯十六年(1643)正月十五在米友堂雅集之事。徐燉之子徐存永也有《元夕集米堂听有介击鼓醉后放歌》七古一首纪其事。
对于自己的名字,许友也是一改再改。原名叫许莱,这是他的父亲许豸起的,后来改为许宰,有人以“豸”“宰”闽音相似,有犯家讳之嫌,遂更名友,又名有眉。字也起了好几个。薛穆生《汉灯印谱》载有许友印二方方白文“许友原 名莱,易名宰,今名有眉”,一方朱文“友字有介,别字瓯香,今字介寿”。从中也可见其率性不羁处。许友身长不满六尺,周亮工《印人传》说他“大腹无一茎须,望之类乳媪 。面横而肥,不似文人”,顾景星也说他“肥白如匏”,看 来是大抵不差的。对此,林宠在《米友堂诗序》中把许友的 诗与“大腹”作了一番调侃:“有介革带数围,人方谓其宜有宽大之言副其腰腹,乃其为诗则无笨伯之号,而有肉飞仙 之名。”言其诗才敏捷。又云:“人能如昌黎(韩愈)之肥 ,诗能如东野(孟郊)之瘦。”所以贤者、才人不可测往往如此。不过陈子奋《读画札记》著录许友自画像《采菊图》一则,谓:“颊短须,貌清癯,与亮工所言,判若兩人,殆晚年之像欤 ? ”陈子奋所言甚是,可能是因周亮工案受牵连入狱,历经折磨,于康熙初出狱后所画。我曾于四香居士周愈先生后人处看到一张许友的画像相片,颊有短须,相貌清癯,抱膝而坐,作若有所思貌,旁书“许瓯香先生象”六 个字,想是周愈的亲笔 ,相片与陈子奋所见相类似。后来 读叶可羲《竹韵轩文集》,才知道是周愈先生一一这位被陈子奋尊为前辈的画家所手摹的,当年曾制成相片,分赠亲友。一段雅人深致韵事,不禁令人呈现出一幅老画家心摹手追他心目中偶像的画面。陈子奋、周愈二人所见到的原画,盖为林则徐玄孙、藏书家林汾贻先生所珍藏,后来林汾贻并请何振岱为许友画像题诗。
许友的诗,在清初是一作手。说到许友的诗,就不能不提及钱谦益和他的《吾炙集》。《吾炙集》是钱谦益晚年编选时人诗的一个选集,共选二十一人,其中收许友诗107首 ,为入选之冠。根据王渔洋的说法,钱谦益编选此集 ,就 是因许友而作的。钱谦益在书中说:“余在南京为牛腰诗卷 所困,得许生诗,霍然目开,每逢佳处,爬骚不已。”又题 诗曰:“坛坫分茅异,诗篇束笋同。周容东越绝,许友八闽风。世乱才难尽,吾衰论自公。水亭频剪烛,抚卷意何穷。”钱氏选许诗107首,明知必招致讥怪而不顾,又一再评诗 :“此人诗开口便妙,落笔便妙。”又作《再读许友诗》云 :“数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对这个当时的无名晚辈奖掖称许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王渔洋曾在周亮工处看到许友的画册题句有“野航人远雁声低”句,吟讽不已 ;后来因选《倚声初集》得读许友的词,始叹钱谦益的“许 友八闽风”,绝非是妄叹。有《秋雨池涨》一诗,是写在光禄坊幽居之作,前有小序,楚楚有致:“斋后一塘,傍不修 砌。秋雨夜至,涨及窗阶,草木荒芜,有淮江之意。以诗数章,慰此寥廓。”第一首云:“虚堂残梦落芭蕉,雨接蛩声动寂寥。晓起开门窗下立,小池新水涨平桥。”第五首云:“两扇柴门深巷中,竹床枯坐听高鸿 。依稀客梦吴江上,但少霜林数叶枫。”前人评许友诗“空所依傍,出口如高秋远籁”,读此二首,可知所言不谬。
许友的字存世多行草,奇逸逸肆,恣意挥洒,富有浪漫色彩,而透过他的字也让人看到了一种特立不群的胸襟。周亮工谓其书:“晚乃镕汇诸家,一以己意行之,遂臻极境。”是清初书坛一大家,在明清书法史上都是有定论的。善画竹、松 石 ,所画竹枝叶不多,却殊有幽致。后因周亮工案受株连,遂不复写竹,所画枯木寒鸦,苍凉之态,不可逼视。友人孙学稼《灯下看许介寿为予作小幅山水及草书》云:“秋窗时剪取烛,薄醉发狂歌。烟水生盘礴,龙蛇下头擘窠。笔先苞浩气,帘外泣湘娥。恐被风雷取,频看月影过。”
许友与周亮工的交谊很深。顺治五年(1684)夏,周亮工入闽任福建按察使,二人订交。周亮工先后在福建八年 ,时处易代之际,对安定地方、御灾捍患都作了好多工作,是个能吏。周亮工喜欢结交遗民,为他们刻集,又好印章,写 有《印人传》;又爱书画,写有《读画录》,他的著作中保留了许多关于许友的重要资料,对许友也是倍赞其辞,有 “疏狂独爱许瓶香”的诗句。顺治十二年(1655),周亮工被福建总督佟代弹劾入京审讯,此案受诛连者千余人,其中百余人遭逮入京赴质,许友亦在其列。经此冤屈,家道迅速衰落,让许友典掉了光禄坊大部分的住宅,仅余十分之一供家人居住。许友在与周亮工的信中道尽辛酸:“抵家但余 满面风尘。故乡城郭,已非向之翼然蜒姮者。今迭迭凌齿,兼以飓风之后,坊观庐舍,颓委殆尽。家人面如尘土,恸哭伤心,告诉债主凌辱,伍伯索饷,真如刀锯刻刻受也。近来朋友亲戚已绝往来,酒茗聚谈,竟若瑶池王母之宴,安可得耶?寒家之屋,前后左右己分数姓。友所自居者,仅此屋十之一,主人反为客矣。每常见炊烟相乱,鸡犬声闻,一屋竟成一村。嗟乎,亦异哉!”(见周亮工《尺牍新钞》)家破身辱的际遇,让许友变得愤世嫉俗,意气愈发横绝不可牢笼,诗风、画风、书风都有了明显的转变,改画枯木寒鸦,并作《学哑》《学聩》《学瞽》《学担粪》《学死》等诗。康 熙二年(1663),许友抑郁以终,年仅四十余。
三 、明末清初许诗人
康熙十年(1671),贫病交加的许珌在孤独与寂寞中客死于安定县。当地老百姓为这位前任县令料理丧事,安葬于安定郊外,岁时祭祀。后来安定人又树碑建祠来纪念这位知县官,直到今天,在安定还流传许多关于这位清官故事的。许珌是诗人,字天玉,号铁堂,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论交四海,与当时文人雅士如周亮工、曾异撰、王士稹 、徐乾学相唱和,名重一时。顺治十八年,许珌入京赶考,途经广陵,因囊中乏资而求助于渔洋山人王士稹,正好王士稹手中亦无钱,其夫人张氏脱下手饰,慷慨赠予许珌,许珌作长歌纪其事。可见许珌与王士稹的密切关系。王士稹《慈仁寺双松歌赠许天玉》云:“千秋万岁知者谁,闽海奇人许夫子。”也是称许备至。许友之诗,读之淡如菊,清如竹;许珌之诗则苍浑雄健,声采壮丽,集中如吊古、思乡、倡和、题画诸作,无体不备,升沉感慨,可歌可泣,诗境之宽,与他长期在外游历,开阔视野很有关系。
《十五国风高言集》谓:“天玉诗才敏赡,廿年来屡与倡和,每拈一韵,叹为绝神。”翻阅新版的《铁堂诗钞》,前印 制有许珌的手迹,上钤有“明末清初诗人”一印,颇疑为后人所盖。后检黎士弘《仁恕堂笔记》,才知这方印确实为许珌所用。以诗人自诩,可见其自负,而对于时代的变化,也能处之泰然,这从他入清后出仕可以看出。
许珌是许友的堂兄,兄弟二人皆以诗名,情谊甚笃,从二人的诗集中可略窥一二。许友《天津河上遇天玉》云:“仓卒 闻从京国至,隔河天晚欲开船。数行家信书难尽,一半平安赖汝传。”兄弟二人都喜游历,都有老母在堂,异乡相逢, 自感亲切,这与唐人诗“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同出一辙。又有《天玉伯氏下第后浪游中州,寄此慰怀》等诗。关于许珌的家世,史料记载太少,只有从许珌的《铁 塔寺作七歌有序》得了解一二。黎士弘《仁恕堂笔记》载 :“天玉性豪侈,裘马金钱,缘手立尽,亦不羁之士也。”看来在甲申之前,他的家境还是不错的,这点或许与他的叔父许豸官浙江提学使有关。许珌的父亲于顺治元年病逝,有 弟二、妹一。许珌两个弟弟也是资质出众的人才,有诗谓“大弟清颖小弟奇”。大弟许珝,字文玉。小弟许瑨,字同玉,崇祯间诸生。许瑨能诗,与高兆、彭善长、陈日洛、卞鳌 、曾灿垣、林伟等被称为“闽中国初七子”。郭柏苍《竹 间十日话》谓:“性率真,耽山水,学贯经史,诗工典丽,殊有风人之致。”并谓:“七子诗以曾即庵为最,许同玉次 之。”《全闽明诗传》载许瑨诗二首。《同陈总戎游梅岩和韵》七律云:“渔火汀边舟半横,山钟初动雁飞惊。渚光云暗夜千影,木落猿啼秋一声。百岁利名悲蚁穴,万家魂梦老江城。凭高独啸群峰合,何处嘶风月满营。”诗亦沉雄典雅 ,不落凡响。清初魏宪选《诗持》,以山川阻修,未得许同玉诗为憾。在许氏第二代中,世人只知许珌、许友能诗,实不知许瑨亦是许氏子弟中的铮铮作手。许珌无子,死 后 十 年(1681) , 许瑨闻信曾赴安定欲将其兄的灵柩运回,叶 矫然《客吴门送许同玉姻丈赴秦州扶兄天玉令君榇之作》其一云:“十年远宦空遗骨,爱弟白头万里行。风雪不堪遮客路,关山况复极边城。”其二末句云:“素车白马魂归去,道路行难季也贤。”许珌的墓现在安定,可能当时许瑨到达安定后,见到当地百姓感念其兄德政,恳请留葬,以慰去思,便罢此举。这可与光绪末年闽人林启卒后留葬孤山之事,先后媲美。
四 、一瓣心香许月溪
林昌彝在《海天琴思录》中论清人之诗,谓名家、大家不出 百余人,工为七言绝句,不过数人而已,许遇便是此数人中 的一位。许遇(1650-1719),字不弃,一字真意,号月溪,顺治间岁贡生。曾官陈留、长洲知县。许遇是许友之子,黄任的舅父 。许遇少年时即倜傥喜交游,绍承家学,工诗善画。学诗于王渔洋,得其宗派。七绝实为所长,情韵缠绵,丰神婉约,后来为其外甥黄任所私淑。
自许友死后,家道中落,其中经兵燹、迁海等事,家园被外姓瓜分殆尽。许友有二子,长许遇,次许迈(1656-1681),字不入,高兆《许不入挽诗序》称其“风貌凝重,多才通事故”,惜早逝。许遇兄弟二人继承父业后,刻意经营,三十年后始恢复旧观,赎回了光禄坊旧宅及乌石山石林别业。光禄坊宅有拜云楼、米友堂、董松楼、陶瓶、紫藤花庵、墨庵等,米友堂是许友因慕米芾其人而建,它的规模则是仿元代画家倪瓒的一幅画而设计的。许友写有《米友堂说》一 文,惜不得见之。许遇少时随侍许友在岸船斋赏月,当时许友感觉庭院不够亮堂,受月无多,即命童子凿破墙壁,开个小窗,隔以布帷。顿时,透过布帷的月光将墙外的两株梧桐树映在其上,中外澄澈,宛如一幅泼墨新画,许遇在《家 山杂忆》诗中写道:“风幔正垂秋月白,满窗淡墨写梧阴。 ”陶瓶则是许友寝息之所,占地面积较大,前轩名“见山 ”,园内有小山名“浮翠冈”。屋内悬有墨纱竹枝灯,每至 黄昏燃烛,则光摇四壁。“记得课诗残雪夜,灯光竹影旧陶 瓶”,许遇曾忆及七岁时春雪之日,许友在陶瓶中教其读诗的情景,谓:“因教杜少陵“骥子男儿”之什,命遇解述,颇称意忘倦。”这种家园生活,惬意而不失雅趣。
紫藤花庵原为许友读书处,后来许遇扩建为别业,并自题堂额。紫藤花庵中植有竹、梅花、银杏、梧桐、芙蓉、桂树等 ,前有方塘环带,养有仙鹤,旁皆小精舍,内置书史、图画 、几榻,许均有《紫藤花庵即事》诗云:“绕池闲草出墙花 ,破睡新煎谷雨茶。临水平桥一双鹤,两三声送夕阳斜。”
紫藤花庵的梅花是很有名的,许遇敦笃古处,爱行风雅之事,高朋满座 ,一时仕宦及墨客诗人游闽者,无不倾倒。许遇常与友人结伴于梅林中,亲 炙 蛎 房行酒为乐。并于浮翠冈前立一石,曰“月溪之墓”,花时以酒浇之。无锡进士季麒光,曾任台湾诸罗县令,卸任后寄居光禄坊附近桂枝里 河桥,与许遇往来密切,写有一篇《紫藤花庵看梅小记》,记下了一次同人在紫藤花庵雅集看梅的情景:“楚楚梅花数 十株,或临池,或倚石,或缘篱而窥户,疏密掩映,故花庵之胜无时不堪怡赏,而更宜于回风舞雪之时,南枝初放,隔帘半白枝寒,蕊冷之景,则又花庵之白香一案也。余同诸君子觞饮其下,酒酣香静,屡迀共坐,欢畅竟夕。月溪命余记之。”值得一提的是,许遇还蓄有家班,演唱昆曲,并在紫藤花庵中演出了一场汤显祖的《邯郸记》,季麒光观看了这场演出,写下了《许月溪闶亭看演邯郸记》七首诗,其中两 首诗云:“一部邯郸夜叫憨,误人残梦是痴贪。半生细想无消息,那得亲从枕上参。”“临川才调足风流,谱出人间百世愁。若个懵瞪犹未醉,看场灯火看前头。”从这两首观剧诗来看,当时的演出是很成功,很感人的,从中也可窥见清初昆曲在福州缙绅之家流播的情况。
许遇的画是很名的,尤喜画梅、竹、松、石。画史称其祖许豸、父许友倶善画松,而遇尤胜,诚然 。许遇所画松多巨幛,鳞甲墨气深厚。林佶题其所画墨松诗有“高 撑拔出青一丛,左拏右攫如虬龙。 中涵万壑来清风,根生茯苓旁芎 穷”之句。陈登龙《许月溪画松》诗云:“许侯作画喜作松 ,右腕直挟造化功。墨光惨淡溢绢素,风雨不动摩苍穹。”颇为传神地写出许遇画松的那种随意纵横的气势。所作墨竹则纯以草书法行之,笔力雄伟,其师渔洋山人王士稹《题许不弃其画竹送之陈留》诗云:“许侯磊落负奇气,平生节目坚苍笪。石林手种竹万个,兴来自写千赏笛。”许遇五十五岁后始出仕为官,任陈留、长洲二县,并有惠政。在长洲任上,曾重修苏州园林沧浪亭,公余辄邀士大夫倡酬其中,文采风流,照映一时。康熙五十八年(1719)八月,卒于长 洲任上。黄任《哭真意舅氏》诗云:“一夜华星陨上台,东 南治行失风裁。少曾结客称名士,老尚为郎困盛才。画纸不供高位乞,残花犹恋散衙开。姑苏城外西州路,肠断羊昙醉后来。”许遇晚年不作画,殁之日,当轴争索片缣而不可得。
五 、光禄结一军
侯官许氏到了乾隆间,不论家学,还是科甲、家族人口,可以说都达到了极盛。就像梁章钜所说的那样:“风流文采,蔚于海滨。”到了第四代许鼎、许均,皆以诗鸣,并与戚友黄任、谢道承、游绍安、陈治滋、周瑞峰等结社联吟,或诗、或文、或书、或画、或琴,益以闺秀,形成了诗歌流派,这便是著名的“光禄坊派”。这一典故出自黄任,黄任《晓发张夏途中示雪邨》诗中有“况我光禄结一军”之句,并谓 :“余与雪邨诸同社有光禄坊派之称。”并称愿为骥尾之青蝇,则俨然以许均为诗社祭酒。道光间诗人张际亮在重刊许 泌的《铁堂诗钞》序中也曾提到“父老谓之光禄派”,其时据清初已近百余年,而许氏笃好风雅的家风却是绵绵瓜瓞,世世相承。
“山堂烛影围鸡黍,古巷书声出薜萝”,这是黄任回忆与中表兄弟许鼎、许均等少时在许氏园林读书的情景,黄任的诗句总是如此清新雅洁,而门巷乌衣,风韵尚依然。许鼎是许遇的长子,字伯调,号梅崖。诗清绮多隽。尝梦中得诗句“清尊煮酒再论文”,寄与表弟黄任。梦中得诗,实不失为诗人本色,由诗句也可窥其中表交情之笃 。
许均是许遇第三子,字叔调,号雪邨、康熙五十七年(171 8) 中进士,著有《玉琴书屋诗》。是许氏第四代中杰出的代表,工诗善画,风流儒雅,学有渊源,《砚史》称其“胎前蕴秀”,这一点与其祖许友颇有相似之处。又称“诗格、画品泓峥萧瑟,肖其风仪”,即形容其诗画能三世遗绪,幽 雅恬静而意境深远。“许三雪邨”的名字,我们在黄任《秋江集》中可时时见到,黄任这样写道:“与君且住为佳耳,也算浮生半日闲”“香炉宿火阁残酒,爱看晓月墙西升”,又云:“语罢捧腹各抵掌,曈昽朝旭东方升”,如此诗句,情见乎辞,俯拾皆是。许均之妻廖淑筹,是光禄坊林侗的女儿,因出继其舅廖超,故姓廖,人称之为“寿竹夫人”。亦 工诗画,颇有文采,平日夫妻二人唱和,闺房清课,感情笃 厚,故世人以“赵(赵孟頫)、管(管仲姬)”目之。许均中进士点翰林后,携夫人在京师十余年,时与谢承道同在翰林院,谢道承是林侗、林佶的外甥,与廖淑筹是中表,两家过从无间。一次值腊月大雪,谢道承过访,围炉拥酒,许均夫妇合作一巨幅梅花,许均画树干,寿竹夫人圈花,精致超绝,极闺房之韵事。谢道承在许均去世后曾回忆当年旧事云:“滴露乌丝,翠袖拂拭,吾皆目睹其事。回想曩年文酒纵 谈,月斜灯炮,时有如隔世。”(见林在峩《砚史》)雍正八年(1730) ,许均以礼部祠祭司郎中奉命清查江南钱粮,卒于扬州行馆,年四十余。
到了第五世许氏诗风弥盛,如日中天,许鼎长子许荩臣,字秋泉,康熙 五十九年举人,著有《客游草》。次子许良臣 ,字思夔,号石泉,雍正元年与父许鼎同举于乡,著有《影 香楼存稿》。许均长子许雍,字思敬。亦能诗,黄任称之“秦川公子本翩翩”。三子许王臣,字思恭,号陶瓶,著有《夕佳楼诗钞》。
第六世许王臣长子许作霖,字子雨,号霁岚,乾隆己亥举人,著有《桐花书屋诗稿》。三子作屏(1761? 1819),字子锦,号画山,乾隆癸丑(1793)进士,著有《拜云楼诗集 》。另闺秀许琢,字德瑗,号素心,系许良臣之女,著有《疏影楼稿》。
第七世许宗元,字梅生,嘉庆九年举人。能诗,有名于时,与陈椿荣 、陈篆齐名,嘉庆间被人目为“光禄坊三狂”。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有《笃叙堂诗集》,合许氏五世七人八种之诗,经过多方面考证,文献著录有诗集的(不包括其他著作)实有六世十二人十五种,即:
许 豸 《春及堂遗稿》
许 友 《米友堂集》七卷
许 祕 《铁 堂 诗 钞 》二卷
许 遇 《紫藤花庵诗钞》一卷
许 鼎 《少少集》 《刺桐城纪游》 《石林唱和诗》一卷
许 均 《雪邨集》 《玉琴书屋诗集》
许 荩 臣 《客 游 草 》
许 良 臣 《影香窗存稿》一卷
许 王 臣 《夕佳楼诗钞》一卷
许 作 霖 《桐花书屋诗稿》
许 作 屏 《拜云楼诗集》六卷
许 琛 《疏影楼稿》一卷
其余能诗无集者则不能以数计,一方面是史料的残缺,另一方面是此为许氏家学,能诗实不足为奇,以上所举不过是其中卓而特出者。
关于许氏《笃叙堂诗集》,见《四库总目提要》著录,至今几百年来始终未曾刊印面世,道光间建宁张际亮来福州,即求许氏遗书,不可得问。咸丰间林昌彝知此集藏于许氏后人许文璧处,谓“求之不得,难保其不堙没也”。到光绪间郭柏苍修《乌石山志 》时,亦谓许氏诸集已“罕 购 ”。杨浚的《冠悔堂书目》著录有钞本《五许合集》二册、《笃叙堂许氏集》七册,民国时藏书郭白阳也是久访不获,陈衍曾在友人冒鹤亭处见到《九许诗合集》钞本,后闻冒氏藏书毁于火。许氏家集除许友的《米友堂集》、许遇的《紫藤花庵诗钞》、许鼎《石林唱和集》、许德瑗《疏影楼稿》有刻本行世外 ,余皆未曾刊印过,即便是刊本,今天来说也已成孤本秘笈,散存于各地图书 馆 。关于《笃叙堂诗集》,许霆的《福建文献目叙录》 曾著录过,然语焉未详。不过2007年保得拍卖行曾经拍卖过清钞本《笃叙堂诗集》,知此集尚存于天壤间,乡邦文献,几代人苦苦搜寻不得,如有好事者能觅得并将其重刊面世,让后世人重睹许氏一家风雅,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六、春雨楼与疏影楼
值得一提的是,许氏闺秀之中亦多工诗善画,是“光禄坊派 ”的别枝。并与戚属闺中结社联吟,刻烛赋诗,往来赠答, 日遣僮婢送诗筒,奔波于道中,至今传为美谈。“诗是吾家 事 ”,许家女性在累世传衍过程中,则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自康乾以来,社会稳定,读书求仕之风较前代更为盛行,许多有识之士都对女子文学的加以倡导,世家女子多能获得良好的教育,闺阁才媛应运而起,出现了女性文学的创作高潮,如袁枚公开招徒,随园弟子几遍大江南北。以许氏家族为中心的众多闺阁诗人的涌现,便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主要 呈现出家族化与群体性的特点。不外乎冼玉清所说的“名父之女、才士之妻,令子之母”这三大因素,从而造就了数代的闺秀诗才。许氏闺秀门风,可追溯自许友。许友娶明中允黄文焕之女,自是大家闺秀,另有侍女郑珮兰、黄琼二人,与许友的友人湖北顾景星有书札往来,顾氏《白茅堂集》载有《许箬茧侍史郑珮兰索诗》、《得武夷许瓯香侍者黄琼书》二诗,可知郑、黄二人亦风雅知书。到乾隆间闺中诗才日盛,对此,黄任的《十砚轩随笔》有段很经典的文字作了概括:“吾闽闺秀多能诗,近更有结社联吟者,若廖氏淑筹、郑氏徽柔、庄氏九畹、郑氏翰蓴、许氏德瑗及余女淑窕、淑畹,皆戚属,复衡宇相毗。每宴集,各拈韵刻烛,或遣小婢送诗筒,无不立酬者。女士立坛坫,亦一时韵事也。”
廖淑筹,字寿竹,即许均之妻,著有《琅 书屋诗集》。工 画,画有《桃竹图》,遍请闺中品题。郑徽柔字静轩,是《全闽诗话》的作者郑方坤之姊、黄任的表姊,著有《蛩响诗 集》。庄九畹字兰斋,是黄任的妻侄女,著有《秋谷集》。
郑翰蓴字秋羹,是郑方城之女,嫁于光禄坊林氏。黄淑窕、黄淑畹是黄任的女儿,淑窕字姒州,著有《墨庵楼试草》,即以许友旧居墨庵为诗集名称;淑畹,字纫佩,嫁于光禄坊 林春起,著有《绮窗余事》。许德瑗,为许良臣之女,著有 《疏影楼稿》。这一批闺秀诗人的活跃,恰似群星璀璨,竞相辉映。
当时许家有二楼,春雨楼与疏影楼,皆为闺媛所居。春雨楼,是取元人虞集的词句“杏花春雨江南”之意,戚属张季琬曾借居于此作画。黄任《题月鹿夫人蛱蝶图》云:“拢着朝 金粉笔,小楼深巷事丹青。”小楼即指春雨楼。张季琬,字 宛玉,人称“月鹿夫人”。闽县人,江宁府参军朱文炳之妻,是许德瑗的外祖母。又与黄任是中表亲,而随园老人袁枚以为月鹿夫人是黄任的妻子,作捕风捉影之谈,不免闹了个大笑话。张季琬能诗,尤工绘事。自题《蝴蝶图》云:“蘧 蘧飞出宋东家,春去何心梦落花。描得滕王新粉本,小窗只当写南华。”俊逸可诵,而出自闺中,尤为难得 。尝与寿竹夫人廖淑筹合作画,为 福建巡抚潘思榘所激赏,誉 为 “冷香寒翠,冶南双璧”。月鹿夫人又善制黄花酒,即采黄菊花酿制而成,曾邀闺中戚友看菊品酒,黄淑畹《挽朱姑母月鹿夫人》诗 :“君造黄花酒绝伦,曾同看菊饮逡巡。”便是纪此事实。
关于春雨楼,尚有一韵事。乾隆十八年(1753) 湖南朱景英宦闽,与黄任结社酬唱,所著《榕城叩钵吟》,即在闽时所作。朱景英字幼芝,乾隆庚午解元。曾自记其前世为闽人,一日来到许家,一路所见,恍惚如旧识,因向园丁询问: “此园中可有春雨楼?”园丁颔而异之,连忙走告月鹿夫人。夫人出来相见,朱景英洞然若有所悟,遂赋二诗,题于月鹿夫人所绘花卉草虫册。诗云:“曼陀罗与水仙王,配食都 宜近古香。惟有写生兼绣佛,得消清福便无量。”“江声湛 湛落枫林,一个秋虫一叶吟。今日归来成记忆,夕阳粉本洞庭心。”第二首末句即寓意前身为闽人。事见清 人 法 式 善的《梧门诗话》 。
疏影楼是许德瑗的居所,许德瑗(1731? ?)原名琛,号素心,为许良臣之女,良臣育有子女八人,以许德瑗最能克绍家学,堂弟许作霖有诗曰:“手足关情偏爱我,文章知己独推君。”工诗善书,书学董其昌,能神似而非貌似。早年从外祖母月鹿夫人学画,得其技法,工花鸟草虫,孀居后乃
专写梅、竹及寒菊,随意点染,各有天趣 。早寡无子,先是丧夫、殇女 ,而后丧夫父,又丧嗣子、夫兄。数年间,夫家亲属丧亡殆尽,无人无宅,只好依父母而居,在许氏宅东垣外筑小楼一间,庭院植梅、竹,自题其楼曰“疏影”。
许德瑗以苦节闻于世,诗多凄惋痛切之音,有“竹梅聊当子 孙贤”之句,孤寡一人,见者哀之。黄惠《疏影楼诗序》云 :“素心以冰雪之心抒其冰雪之辞,举凡疾病、困顿、离别之况一一寄之于诗。宜其黯然以伤,悄然以悲,读之而哀且肃也。”如《七夕》云:“相逢莫洒临歧泪,多少人间永别愁。”《楼居感怀》云 :“惆怅晚凉孤雁过,浮云无际碧天悠。”直摅胸臆,而不以藻饰规撫为工。与绍兴胡慎仪(采斋)、胡慎容(卧云),钱塘方芳佩(芷斋)、李文淑(筠心)等诸名媛唱和无虚日。戚友之间,更是唱和不断,稍慰孀居寂寞。“疏影楼中咸集处,夜阑 炮强吟诗 ”,“记共外家旧行辈,山堂烛影夜催诗”,“粉本共描浓淡笔,乌 丝同写短衣篇”这是黄淑畹与之唱和的诗句,“山堂烛影夜 催诗”,此种情景,真是极一时之韵事,读之情趣盘然。
许家的众多闺秀诗才,显然与其家学门风密切相关,耳懦目染,潜移 莫 化 , 从 许 德 瑗 的 一 段 题 跋 文 字 可 以 感 受 到 这 种 家 学 的 氛 围:“右诗,高王父瓶香公所咏,余捧读不释手。值如圭侄女偶随案畔,亦学晰唔。而方七龄,颇有笔墨之性,拂纸研墨,憨态索书,余不胜抚爱,莞然录付与存耳。”书先人之诗赠于侄女如圭,期 许之意,尽在“不胜抚爱”四字之中。
此外,道光间许家尚出二名媛,即第七世许宗元之妻洪龙征,许濂之妻梁韵书。洪龙征字兰士,著有《效颦集》二卷,诗笔清婉,与夫许宗元琴瑟调和,时人比为梁鸿与孟光。梁韵书字蓉函,即梁章钜的堂妹,曾协助梁章钜辑《闽川闺秀 诗话》,工诗善画,于诗用力尤专,著有《静安吟草》。二人都是当时闺秀中的翘楚。
七、世 德
乾隆间五十年,侯官许氏居光禄坊老宅己二百余年,代有闻人,到许王臣时,福建巡抚徐嗣曾以七世同居,奏请旌表,乾隆皇帝御赐“海国醇风”一匾并御制诗一首,这种荣耀,闽省所少有,却是三坊七巷所:十九中有这段史实的记载,是以当时总仅有。
乾隆的《八旬万寿盛典》卷督雅德的名义上奏的。原文:
雅德奏称:“圣泽宏敷,寰宇召祥和之气;皇仁普被,海滨昭雍睦之风。兹有侯官县职员许王臣,支绵七世,丁衍百余。 弓冶箕裘,奉诗书而延世泽;蓄畲播获,本孝弟以振家声。宜赐褒旌,式彰圣化。”奉上谕:“据雅德奏:‘侯官 县职员许王臣自曾祖许友至伊曾孙,同居七世,丁折百余,洵为盛世庥征,请旨旌表’等语。许王臣家庭聚顺,雍睦可风,宜推旌淑之恩,益广型仁之化。兹特亲制诗章,御书匾额以赐。其应赏给缎匹,建坊族表之处,该部照例,具题。钦此。应请令该抚转饬该地方官给银三十两,听本家自行建坊。其忠义孝弟祠内题名之处,照定例遵行。至恩赏缎匹,由内务府领出,交该省提塘赍送该抚转给祇领可也。奉旨依议。
乾隆《御制诗五集》卷十二收录有《福建侯官许王臣家七世 同居,诗以赐之》一诗,诗云:“数世同居弗一足,总缘恩沐累熙朝。讵惟表户金帛赐,合与题篇姓氏昭。和睦允称惇史鲜,孝廉漫忆汉家嘲。欲长善善应嘉予,匪诩升平孝化调。”诗有注云:“兹福建巡抚雅德奏:‘侯官县职员许王臣 家,自曾祖许友与弟许宾,弟兄共爨,至王臣己历四传。迨其曾孙,凡经七世,百有余人。累叶同居,科第蝉联,诗书孝友,洵为盛事。’等语,因敕部照例旌表,并赐匾额,题诗以旌雍睦。”
关于这“一匾一诗”,自是千秋佳话,然而百 年来却罕有人专门谈及,只有陈寿祺在《许画山县尹墓志铭》中略为提到:“累叶文献,七世不异居。乾隆中高宗纯皇帝赐额及诗旌其闾。”乾嘉间,闽人之不善为名,无标榜之风,不自表彰,多有类似于此。
后来许家将“海国醇风”匾置于许宅前进大厅屏风上。后进 有“笃叙堂”三大字,是明末书法家董其昌的手笔,应该是许豸在浙江提学使任上请董其昌所书的,《笃叙堂诗集》就是以此命名的。到了道光间,林则徐尝为许氏书“七叶文献 ”一匾,何则贤《蓝水书塾笔记》有提及。道光壬辰科第七十名举人许崇年乡试朱卷齿录后有本房总 批云:“而诗之 工、策之核,又足副之。揭晓来谒,询知先世,人各有集,女亦名家。王谢门高,亦复何让。而生倾赀购书,抗心希古,所以笃前人光者正大有在。许氏称世有其人,信夫。”崇年系许作云之子,作屏之侄。其时,许氏风雅稍替,而科第不衰,已是九叶科第。
乾隆后,许家逐渐没落,房屋一部分归龙山刘氏所有。光绪间林琴南来到紫藤花庵时,看见银杏一株,亭亭如盖,其下则为猪圈,污臭不可状,并云许氏后人悉所有尽售于粵人刘云浦。民国初年何振岱曾购得许家所藏“悬崖玉溜”元代古 琴一方,藏书家林汾贻购得许友自画像,许家旧物散佚殆尽,民国以后,“许厝里”这一地名,则逐渐地消失。
选自《坊巷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