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咸间,梁恭辰(梁章钳之子)著有《劝戒录》一书,其书共十 录,分订数十册,专谈因果报应、善恶吉凶之事,前四录曾易名为《池上 草堂笔记》《北东园笔录》,在清代笔记小说中实属下乘之作;不过做为 旧时代的劝善之书,在民间的流通与影响却甚广。在《劝戒四录》中,有 -则记载清代查禁《红楼梦》小说之事,颇具史料价值,已为学者所采 录。梁恭辰曰:“《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这是站在道学家的立场来看《红楼梦》的,也代表了当时大部分士大夫阶层对此书的看 法。不过就在道学家们对《红楼梦》进行口诛笔伐、坚主查禁、“一火而焚之”的同时,更有相当的一部分文人雅士对其钟爱有加,书并没有被焚 尽烧绝,反之,点评、索隐、考证、题咏,层出不穷,势如江河奔流,道 学家之流的怒斥之声,早已被淹没的无影无踪了。
对于《红楼梦》,读者的眼光有种种,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道学家 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就吾闽而言,从清代中叶至民国时期,有关《红楼梦》的书录就有8种,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杨维屏的《红楼梦戏 咏》。就说杨维屏与梁恭辰,有趣的是,二人同为闽 人,相差不过十余岁,而且又是郎舅关系(梁恭辰的妻 子杨漢皋正是杨维屏的胞妹),却恰恰代表了两种孑然 不同的立场与观点,不过二人的著作对于今天的红学研 究也是有益的。此书杨维屏择宝、黛、凤、钗等十五 人,每人各缀一律,加上同乡何大经、杨庆琛、曾元海三人的和作,共六十首。
杨维屏(1797—185?),字大邦,号翠岩,又号樨竹,祖籍为连城,其父杨簧迁居福州南门外新道长汀乡,遂占籍侯官。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历任甘肃隆德、中卫县知县。父亲杨簧(号竹圃),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曾官江宁布政使,是林则徐的朋 友。杨维屏少负异才,曾从父执梁章钳学诗文,梁氏甚以词苑期之。尤工诗,诗格在李义山、黄山谷之间,戛戛独造,不肯一语犹人。杨维屏是长子, 一翩翩佳公子,胸次豪迈,平日常与同辈 文酒相角逐,意气之盛,无有伦比。《红 楼梦戏咏》则是他的少作,是道光初年跟 随父亲在京师(时杨簧任刑部小京官)福 州会馆榕荫堂与同乡结社联吟时所作。当 时旅京福建同乡曾元海、杨庆琛等在福州 会馆组织“荔香吟社”,作击钵之吟以消 寒,历时甚久,陆续汇编刊刻,竟有十余 集。杨维屏、曾元海、何大经、杨庆琛、 魏敬中等便是早期的中坚成员。《红楼梦 戏咏》最早便是附于道光初年曾元海所刻 《击钵吟偶存》之后,前题“击钵吟附 存”,下题“荔香吟馆公订”数字,竟不 胫而走,广为人所传诵。
书前有杨维屏所作骈体小引云:“《红楼梦》一书,为云为雨,半宋玉之微调;非雾非花,亦香山之调语。然而 铺排绮丽,摹写温柔,金迷纸醉之场,鸳鸯作对;翠闷红慵之地,虫关蝶成 行’欲倩徐陵为编新咏,便呼周昉难貌妍容'一叶一花,可歌可咏。余于 暇日,披阅一过“酒恶顿消,诗魔忽起,择其尤者得十五人,人缀一律。 愧非王涣,贫题惆怅之词;窃效李绅,私赋会真之记云尔。”诗人以寥寥 数语肯定了对《红楼梦》的喜爱,而“酒恶顿消,诗魔忽起”八字,尤见 性情。如《咏林黛玉》云:“凉云菴碧护潇湘,竹晕斑斑点泪光。病肺酿 成秋瘦损,痴心幻出梦荒唐。琴床弹怨弦先断,花冢埋愁土亦香 一语寄 卿应解恨,薛灵芸是寡鸳鸯。”刻画人物,细腻而传神,所咏其他诸人, 亦描摹无微不肖,能将原著之神髓,一倾于诗中,作者诗笔极隽秀,灵心 妙绪,亦时时溢于纸墨间。
杨的诗作很快便在旅京同乡中流传开,并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同乡何 大经、杨庆琛、曾元海三人相继凌和于后。现稍摘部分诗句之佳者于 如何大经《咏熙凤》云:“桃花酿醋酸生脸,姜桂调羹辣到心〉”《咏紫鹃》云:“纵然池水干卿事,其奈梨花无主飘。”杨庆琛《咏黛玉》:“凄绝剔灯焚稿夜,画屏银烛正吹箫。”曾元海《咏探春》云:“得配齐 眉宜贵婿,倘令束发定奇男。”《咏鸳鸯》云:“岂有文鸯甘错嫁,羞看 野鸭忽惊飞”各逞才斗妍,大有美不胜收之概。正如萨嘉曦在跋语中所 言:“诗之优入三昧,凡熟读《红楼》者,无不途其惟妙惟肖,有色有 声,能以五十六字曲传其人之事实与神貌,可见前人于书无所不读,虽小 道如说部,亦不轻易读过,若谓游戏之作,犹浅之乎视此诗也。”从这些 作品当中,让我们了解到一百多年前闽中先贤们以韵文的形式表达了对 《红楼梦》的态度与见解及审美趋尚,作为封建社会的士大夫,象这样的 作品一般是不会正式收入个人集子的,书名“戏咏”,也恰恰抒发了他们 真情实感,寄托了自己某种观念与心理。
这四位作者是当时闽中士子的精英代表、骚坛名宿,并优与三坊七巷 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就说杨维屏,他是林则徐的侄辈,与林则徐之子林汝 舟为乙未科同年举人,林公在《乙未日记》中有记载,云:“舟儿中式第 五名,杨方伯之冢嗣翠岩亦中五十四名。”并与同在江苏任内杨维屏的父 亲杨簧一起作东道设宴庆贺。道光二十二年(1842),林公发配往伊犁, 途经甘肃,与时任甘肃中卫县令的杨维屏盘桓数日始别。何大经 (1790—1962),字述信,号左卿,侯官人,道光三年(1823)进士,官湖北施南府知府。其家住在闽山巷,并且与住在洗银营的同年郑世光是 儿女亲家。有诗稿自定本,后为杨维屏携去,竟不传。杨庆琛(1783—1867 ),字雪椒,侯官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官至 光禄寺卿。家住宫巷,是林则徐的同学挚友,著有《绛雪山房诗钞》。曾 元海(1797—1833),字少坡,闽县人,系曾晖春三子、林则徐的表侄。道光二年中进士,任贵州、广西提督学政,英年而殂。传闻曾元海中 进士时本拟为探花,钦定时移居二甲二名,事见林公的《壬午日记》,福 州曾氏家族的“五子登科”,便以曾元海为肇始的。著有《不能诗斋遗草》藏其家,后为林琴南借读失落,所存之诗仅见于《击钵吟》诸集,颇 有华贵之气。
关于《红楼梦戏咏》的版本甚多,或刊印,或传钞,百年来流传甚 广,以我所见,此书最早是附刊于《击钵吟偶存》后,同治间又刊入《寰宇琐记》卷一,署“湘秋居士首;唱、小牟尼室主人和作、云山行脚;僧同和、浣纱溪上渔郎同作”,1902年又附刊于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之后。大连图书馆所藏清代 手钞本《文生亍情》亦钞载此书, 总之,以各种形式流传,以至字句 各有异同,足见世人对它的偏爱。光绪二十五年(1899 ),有闽人林厚庵,颇喜此书的诗句铺排典丽,描摹细致,常叹前人虽是游戏之作,而运典隶事,皆有来历。闲居暇时,林厚庵对各诗详加笺注,手钞- 册,以供玩咏,对此书的喜爱,简直到丁痴迷的地步。
《红楼梦戏咏》正式的单行本则有杨氏云悦山房家刻本,系1911年杨 维屏之孙杨建烈在福州所刻。当时,杨建烈正校刊其祖杨维屏《云悦山房偶存稿》毕,应女婿萨嘉曦之请,鉴于此书长期以来的影响力,慨然决定将《戏咏》诸诗正式雕版刊印,爰请文儒坊尾 古田甘家的贡生甘联浩(慕梁)以软体小楷精 写上板,交付鼓楼前刻工陈良辅雕板刻刷,俾 诗与字共成双绝,以永其传,一时艺林传为美 谈。此书印制俱佳,实是清末写刻本中的精品 之作。
我最初读《戏咏》诸诗,是从另一位闽人 青山山农(黄见三)所著的《红楼梦广义》上看到的,仅得是书卷下,《戏咏》诸诗正好在此册内,而且多了任恩锡(亮甫)和作及再和 作各十五首。任氏自谓,“不禁心爱之深,遂忘尾续之诮”云云。诸人之诗,通读一过,赏 心悦目之余,亦足见名家之匠思巧构。原书是巾箱小册,白纸刷印颇精,系家住津太路安泰河河沿苏南(干宝)的旧藏,得其旧物,知其亦熟读《红楼梦》。苏南是 陈石遗说诗社弟子,与林之夏、吴石、陈孝威等同岀行伍,乃近代闽中一 儒将,今天恐已为一般人所不知。苏南少时贫困失学,卖浆南街,然向学 之心不泯,以小说、评话为识字识事之阶,喜吟咏,铿锵可诵。年二十, 以蓬头短褐为同乡林琴南及陈强庵二先生所称许。残书存箧中多年,每一 翻检,必及《戏咏》诸诗,思及苏先生旧藏,犹如见当年苏先生倚枕把卷品吟时也。
选自《坊巷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