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用消费品制造的专业市镇发展动向观察

2022-09-22 10:16:00    字号:

  一、关注专业镇
  中国的日用消费品行业深度参与了国际分工,兴起了大量“一镇一品”的专业镇(部分分布如附表所示),生产了大批廉价的大众消费品,其中不乏“垄断”世界市场的商品。专业镇一般都有从“种子”到“树木”再到“森林”的演化故事,即乡镇“种子企业”的成功引发大量“繁衍企业”的模仿和配套,或者大型跨国企业的投资引起配套企业的跟进。
  中美贸易战和新冠疫情蔓延冲击了外贸加工业,这些专业镇关乎民生福祉,需要得到更多的关注。我从1995年开始注意这类中小微企业集群,与研究团队一起做过调研,分析它的成因、企业网络和升级路径,写入《创新的空间》(2001年初版、2019年修订)等著作中。最近,我对个别镇的动态进行了新的调研。
  大众消费的低价鞋类、成衣、灯饰、眼镜等产品的制造属于游走型或漂移型产业(Footloose industry),一旦遇到内外条件变化,企业会瞬间搬走,配套企业也会跟随转移,就像牧民放牧,逐草而居。制造这些产品的专业镇为了避免“空心化”,需要创新和升级。
  产业区(industrial district)是产业集群的一类,由英国经济学家马歇尔(A. Marshall)1890年提出。他发现在小作坊原始集聚的地方有产业氛围(industrial atmosphere),创新存在于“空气”之中。1978年意大利社会学家贝卡蒂尼(G. Becattini)挖掘了这个见解,将新技术条件下获得成功的产业区定义为社会-领土实体(social-territorial entity),那里有世袭和约定俗成的行业规则,经济行为嵌入社会文化之中。根据2017年的研究文献,尽管意大利产业区经过了转型,但一些基本特征依然存在,如外部经济、生产专业化、密切联系当地社会,以及嵌入领土的创造力。意大利产业区拥有国际网络,占该国工业产品出口总量的60%以上,转型之后,“意大利味道”的创新能力更强了。
  《创新的空间》等专著对马歇尔式或意大利式产业区做过较系统的研究,在中国,有专家誉之为“小狗经济”的专业镇历经三四十年演变,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两极分化。有的专业镇衰退,有的却越战越强。例如佛山市在金融支持下,创新创业园区、孵化器和科研平台等推动了专业镇向先进制造业集群演进。该市2016年经省批准了41个专业镇,尽管有产业的工厂已转移出去,然而企业总部仍留在佛山,区域品牌影响力还在增强。现在看来,中国可归于学术意义上的产业区的还不多(例如本文所提及的陈埭镇和杭集镇),有些专业镇不幸落入了“专业化陷阱”(如本文提到的厚街镇)。
  二、东莞市厚街镇
  东莞市厚街镇从“三来一补”开始工业化,鞋业台商和国际采购商陆续进入后,本地相关企业繁衍,分工细化到极致,形成鞋业集群,从事鞋业的人员曾达15万,生产由贸易商订单决定,主要技术靠境外公司提供。在此基础上,鞋业国际代工巨头——宝成集团和兴昂国际等台资企业在东莞大规模建厂。1990年前,宝成集团在高埗镇建裕元工厂,兴昂国际在大岭山镇和长安镇选址建厂,雇佣了十几万工人,厂区生活设施十分完善。然而,2008年后,当地薪金上涨,裕元和兴昂两大企业相继关闭了东莞工厂,搬到越南和印尼,人去楼空。东莞70%的鞋业企业陆续转移到国内十多个省区,例如宝成集团投资宜春市上高县和芜湖市繁昌县、兴昂国际投资邵阳和双峰县等,甚至转到非洲和东南亚。
  鞋业内移外迁之后,厚街镇数千家微型小厂靠着从业经验,继续接单维持生产,但尚未有本土领导型企业出现。广东省制造业“十四五”规划将东莞的“鞋帽服装”改成了“现代轻工纺织”。今年厚街镇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加快推动家具、制鞋、电子装备等产业数字化、智能化、品牌化转型,并努力统筹财政资金为企业减负纾困。然而,很多小微鞋企对前途仍感担忧和迷茫。
  在产业转移大潮中,不断有较贫困的小城镇以工业园区为载体招商,作为承接地,又形成新的专业镇,例如商丘市睢县以运动休闲鞋作为主导产业,吸引到安踏、足力健、中乔、鸿星尔克等数百家制鞋企业。
  三、晋江市陈埭镇和扬州市杭集镇
  晋江陈埭镇与东莞厚街镇在制鞋领域几乎同时从零起步,但工业化道路却不同。陈埭镇涌现出安踏、特步、361°、中乔等创新型企业。这几家企业的创始人姓氏相同,尽管产业社区不是世袭的,但都能融入社会,有共同的价值观,有父子上阵,兄弟相帮的习俗;他们艰苦创业,从接受海外订单到自创品牌,发展成领导型企业。政府支持鞋业发展,鼓励企业引进先进设备和技术人才,协助其走向规范化和规模化;行业协会等机构促进集群企业协同合作。发迹于陈埭镇岸兜村的安踏集团已具备和世界品牌企业在中国市场竞争的实力,它的举重鞋、短道速滑服等产品助力中国队在奥运会夺冠;它最近发布了“氮科技”平台与碳管悬架系统,将携手华为开发智能运动装备。陈埭镇的创新型企业家都能洞察消费需求并不断创新,尽管有些工厂已逐渐迁至外地,但总部仍然留在当地,该镇并未出现空心化。
  扬州杭集镇生产的牙刷占全球牙刷市场30%。与东莞厚街镇和晋江陈埭镇不同,杭集的制牙刷手艺是从清朝开始沿袭的。全镇有浓厚的牙刷产业氛围。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上万牙刷专业户。2000年前后,高露洁公司收购了三笑品牌,在杭集建牙刷厂。本地的曙光、明星、劲松、兴盛等牙刷企业崛起,两面针将牙刷生产基地设在杭集,琼花、山鹰等配套企业得到发展机会。
  2005年我去调研时,杭集镇有250多家企业和2600多家专业户,现在有2000多家企业,从牙刷延伸到酒店日用品以及民用洗护产品,配套产业越来越多,塑料原料来自南京。尽管行业出现过危机,例如最初的牙刷行业协会会长单位五爱公司由于经营不善而破产,以及近三年受疫情影响而外贸下滑,都没有阻止杭集镇以牙刷为主发展特色洗护用品产业的定位。政府投入资金对企业进行纾困,并支持企业转型升级,通过电商平台帮助企业拓宽内需渠道,加强了研发设计、营销和物流等价值环节。
  杭集镇的一些企业已经走上了创新之路。例如,两面针(江苏)的牙刷产品成功打入迪拜酒店,其细密柔软的刷毛是用蓖麻油提取物生产的,而有韧性的刷柄则挑选生长期合适的竹子;曙光牙刷厂用甘蔗炼糖剩余的秸秆料改性制成可降解的牙刷柄,使牙刷成功打入德国、瑞典等国的牙科诊所市场;三峰刷业所研制的牙刷登上了中国极地科考船,它细密的刷丝可避免科考队员在极地低温环境下牙龈出血,而用聚乳酸材料做的刷柄也是可降解的。中成拖鞋公司在防滑、可降解、可清洗,以及自动化流水线等方面持续创新,打入了欧洲中高端酒店。
  2016年设立的杭集高新区与研究院所合作,在机器人和先进材料等方面培育了一批企业,杭集创意设计园、智慧物流园、电商产业园、口腔护理用品研究院等在促进产业集群创新和升级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不过目前杭集镇的产品仍存在同质化竞争、附加值不高的现象。杭集镇通过举办国际创新设计大赛、全国口腔护理用品高峰论坛、全国酒店用品交易会等活动,强化以洗护日用品为特色的制造业集群的创新功能。
  四、迎接新挑战
  “一镇一品”的地方生产系统在很多国家都存在,然而大批量标准化生产的大众消费品和个性化定制的小众奢侈品相差很大。例如中国丹阳市司徒镇与法国莫利兹(morez)都是眼镜专业镇,前者尚在生产低价商品,后者则生产时尚的高价手工眼镜,其历史达200年之久。限于篇幅,本文只分析了两三例,正如社会学家费孝通在“小城镇 大问题”中所说,这好比是在显微镜下找到了细胞,但尚未看得清楚,更未顾及其他类似的细胞。
  当前,实体经济的发展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技术瞬息万变,需要居安思危。例如,就牙刷而言,还有牙间刷、牙线、牙线棒、冲牙器等产品;发达国家的企业研发了技术高超、价格昂贵的定制牙刷(声波振动牙刷、智能牙刷、3D打印牙刷等),需要高新技术人才,并与机械电子和新材料等领域跨界合作。在国内,汕头市司马浦镇的口腔用品产业集群正在崛起,深圳沙井等地的电动牙刷企业也正在迅猛发展。
  一些产业组织会随技术而变,例如纺织业和自行车产业的集中度在提高,有的专业镇已经不再以小微企业为主,例如苏州盛泽丝绸古镇孕育了恒力、盛虹等世界级大型企业,从“草根”向“大树”嬗变。人工智能、AR/VR技术、新物流等也在挑战专业镇的应变能力,需要数字化变革。此外,专业镇所受到的外贸压力加大,需要解决跨境电商服务、国内市场拓宽、劳动力供需匹配、小微企业生计,以及社会治理等问题。为此,需要更多调研,了解动态,及时调整政策。
  (澎湃新闻2022-09-21,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 王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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